现代性:短暂性与永恒性的辩证法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晓升,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武汉 430074 王晓升(1962- ),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

原文出处:
学习与探索

内容提要:

现代性是艺术中的短暂性和过渡性。阿多诺从艺术既服从于资本主义又相对独立于资本主义的矛盾关系来说明,艺术既具有真理性又具有意识形态性的特点。由于艺术的独立性使艺术类似于单子,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实体,但是这个实体又是人为建构的。这又使艺术既具有动态性又具有静态性,既具有过程性又具有实体的那种稳定性。正是由于艺术与现代社会的这种关系也使艺术具有短暂性和永恒性这种矛盾关系,它表达了艺术的表象性与对这种表象性的超越。它是无表象的表象。由于艺术用一种形式的方法把不可和解的东西加以和解,因此艺术必然是有局限性的,艺术自身必须超越这种局限性。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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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7)09-0001-07

       波德莱尔指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1]现代性所凸显的是艺术的短暂性和过渡性。而现代艺术中永恒性和短暂性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两者究竟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波德莱尔对此却语焉不详。作为一位哲学家,阿多诺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这为我们更好地理解现代性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

       一、艺术与时代

       马克思在描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时指出:“生产中经常不断的变革,一切社会关系的接连不断的震荡,恒久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各个时代的地方。一切陈旧生锈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见解和观点,都垮了;而一切新产生的关系,也都等不到固定下来就变为陈旧了。”[2]这是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的描述。它表明,现代社会本身就像现代艺术一样具有短暂和过渡的特性。艺术中的现代性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是密切相关的。艺术中的现代性是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艺术上的把握。而这种艺术上的把握和哲学上的把握是不同的。我们需要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中来理解艺术的现代性。

       黑格尔认为,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3]序言12。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哲学的思想,强调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阿多诺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传统。他承认,哲学应该把握它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然而,与马克思以及黑格尔不同的是,阿多诺认为,以传统的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方式来把握时代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阿多诺说:“哲学曾经许诺要和现实相一致或者直接接近现实生产,既然哲学放弃了这一许诺,那么它就必须无情地批判自身。”[4]1(笔者对译文进行了少量的修改)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合理化的趋势如此之强大,以至于哲学也必须向具体科学让步。在这种情况下哲学如同各门具体科学一样,成为部门科学,然而哲学是要把握整个世界的。要让一个部门化、学派化的哲学把握整个世界,就完全不可能了。

       哲学所面临的这个难题,艺术也难于避免。文化工业的发展典型地表现了现代艺术所面临的这种困难。这是因为,文化工业是完全按照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经济规则运行的。在市场经济活动中,合理性原则是其核心原则。按照这个原则,即使那些超出可计算范围的东西也要按照合理性原则加以计算。比如,人的创造性活动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但是现代社会也把这些不能数字化的东西都纳入计算的范围。卢卡奇按照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把这种情况称为“物化”。文化艺术品本来是人的创造性活动的产物,它不能被计算。但是,文化工业所生产出来的艺术品是商品,是供人消费的。它也成为可计算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化工业的产品具有拜物教特性。当然,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艺术品并不都是以文化工业的形式被生产出来的,比如,诗人的作品、音乐家的艺术品等并不是完全按照市场经济逻辑来生产的。这就是说,即使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艺术品仍然具有相对独立性。那么这些具有相对独立性特点的艺术品与它所处的社会具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在阿多诺看来,艺术作品的相对独立发展就意味着艺术作品有它自身的“审美规律性”[5]159,184。(中文本翻译为“艺术作品中的规范性”。在后面的引文中,笔者先注德文本,后注中文本,以便于读者核查,译文都进行了程度不同的修改。)这种客观规律表现为,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有它自身的“客观的理想”,而艺术作品都是要模仿它自身的客观理想的。因此,阿多诺说,“艺术作品的模仿就是它与自身的相似性”[5]159,184。既然这个理想是“客观”的,那么这个理想就不是艺术家个人所确立起来的,而是由艺术自身的规律所规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按照艺术所确立起来的理想,如果一件作品要成为真正的艺术作品,那么它就要努力达到它的理想。这就好比说,当艺术家谱写一部乐曲的时候,当他谱写出第一段的时候,那么后面的乐曲就被第一个乐段所规定了。这是因为,艺术的客观理想规定了艺术作品的展开过程。虽然阿多诺强调艺术作品的相对独立性,但是他认为,任何艺术作品都不能超越它的时代,任何艺术作品都具有社会历史性要素。他说,“从形式、材料和精神角度来看,艺术作品所包含的一切均源自现实”,“艺术总是现实的模仿”[5]158,184。在这里,人们必然会提出一个问题,艺术既模仿现实,又模仿它自身,那么这两种模仿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在阿多诺看来,艺术中的这两种意义上的模仿构成了艺术中的“二律背反”[5]159,184。而这种“二律背反”在艺术的许多不同层次上都有所表现。

       既然艺术有它自身的逻辑,那么艺术就要努力按照其自身的逻辑把其自身的内在要素整合起来,从而形成单一的整体。(阿多诺常常称之为“单子”,当然,这是从本雅明那里借来的。)然而,这些要素又是来源于现实的,因此,这些现实的要素无法被真正地整合为一个整体。艺术总是渴望成为一个完全整合起来的整体,而艺术又达不到这个整体。艺术作品总是假装自己达到了统一的整体。对于阿多诺来说,如果艺术达到了自己的客观理想,那么艺术就具有真理性,而把艺术的要素构成同一的整体就是艺术达到理想的途径。然而由于艺术作品是把各种异质的东西整合起来,而这些异质的东西是不可能完全被整合起来的。艺术的整合就体现了艺术作品中的东西的不可整合性。在这里诡谲的是,正是由于艺术努力达到真理性,而使艺术成为虚假的,使艺术具有幻象的特征。由此,阿多诺说:“正是那使艺术展示为真理的东西却同时又是艺术的基本罪责。”[5]159,184艺术的幻象特征与艺术的真理特征是联系在一起的。当然,阿多诺对艺术的真理性的含义的理解是多样的。在阿多诺看来,艺术的真理性不仅在于艺术模仿它自身,而且还在于艺术模仿现实。现代艺术所模仿的现实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这个现实却非常特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化推进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它也试图把社会整合为一个完全合理化的整体,但是它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比如艺术作品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一个领域,它也按照市场经济的原则进行生产,但是艺术作品又不是完全按照合理化原则生产的。艺术领域的存在恰恰表明,这个社会无法把自己整合为一个合理化的整体,它是自身分裂的和内在矛盾的。既然现代社会自身就是一个二律背反的存在物,那么艺术作品就是模仿这个二律背反的存在物,它自身也具有二律背反的特性。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按照合理化的原则把一切都变成可计算和可交换的。而资本主义社会所显示出来的这种现象是虚假的,因为商品的交换价值可以计算,而使用价值却是无法计算的。当资本主义社会按照可计算的原则把一切纳入交换系统的时候,实际上它就是虚假的,而艺术自身的存在恰恰揭示了这种虚假性。这是因为,艺术作品通过它自身表明,它自身是不能被计算的,不能被纳入合理化体系的。由于艺术作品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系统的虚假性,于是艺术作品具有了真理性。尽管艺术作品具有真理性,但是艺术作品也有虚假性,具有虚幻的特性。一方面艺术作品把各种不同的要素整合起来,使之成为自主的实体,而实际上,它不是;另一方面艺术作品制造了一种整体的假象,这种假象似乎表明,现代社会不是相互冲突的,而是一个被整合起来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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