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林到朝堂:论魏晋六朝道教的环境选择及其美学意义

作 者:
李裴 

作者简介:
李裴,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8。

原文出处:
中华文化论坛

内容提要:

以葛洪为代表的魏晋六朝道教一反此前居山修炼的传统,从理论上高倡“朝隐”,力主修道与匡世都不偏废,以致这一时期道士出身的“朝隐”之士、“山中宰相”不断涌现。“朝隐”甚至成为高于隐山修炼的另外一种修道方式。山林或朝堂的环境选择,可以上溯到老庄思想在根本旨趣上的背离,并深受魏晋玄学、时代风气和天师道世家背景的影响。魏晋六朝道教从山林走向朝堂,其修道思想的根本转变,开启了唐宋之际由外向内的求仙之路,成就了后来不重肉体长生而倡性命双修的内丹道教,同时,这一选择也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儒道互补、道禅合一的思想特征及真、善、美合一的道教美学人格理想。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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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139(2017)05-0115-8

       中国的隐士现象出现很早,司马迁《史记·列传第一》就是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1]。《周易·系辞上》说:“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2]《汉书》卷72云:“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3]隐或仕向来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难选择。因而,连积极入世的儒家代表人物孔子也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4]

       道教甫一产生,从理论和实践上都有隐山主张的。被尊为道教教主的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5]道家、道教修心的关键在于“塞其兑,闭其门”[6]。“塞其兑,闭其门”就看不见世间的恶,看不见能刺激人的本能欲望的东西,所以归隐田园或者躲进深山老林,避处岩穴丘壑之间是道教最本能的环境选择。东汉初,张陵创立天师道所设“二十四治”中,惟有“玉局治”在平原都会之地。[7]。其他诸如首治“阳平治”“稠粳治”“鹤鸣山治”等,均位于山中,多以山中茅舍或洞穴为宗教活动场所。笔者曾指出:“在道教传统中,‘山’是一个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宗教文化符号”。[8]历朝历代有道者居山修炼是一个普遍现象,其中牵涉原因甚多,但很重要的一条,所谓“为道者必入山林,诚欲远彼腥膻,而即此清静也”。[9]

       作为与俗世炯异的独立、清静、神圣的空间,山是遇仙之地,是修道之所。隐于山林,不知所踪,也是仙传主人公通行的结尾,作者往往以此暗示仙传主角成仙了道的美好结果。《列仙传》开篇就讲赤松子“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10]。《神仙传》载伯山甫“在华山中,精思服饵”,并授药于其外甥女,此女“后入华山得仙而去”[11]。乐子长“因到霍林山,遇仙人,授以服巨胜赤松散方……乃入海登劳盛山而仙去也。”[12]隐入山林是屏蔽声色诱惑、潜心修道的最简便易行的方式。山之清静、神圣的美学特征,使得求道者纷纷投身山林。尤其魏晋六朝时期,士人们将仕途的失意和强烈的生命感伤移情于自然山水之中。玄学精神创造出隐逸思想盛行的环境,这一时期,《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北史》等史书中《隐逸》所载的隐者达到近百人。隐逸精神代表了士人对自然的向往、对人格完善和精神自由的追求。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3],“何患处贫苦,但当守明真”。[14]隐于山林,是特定时期士人生命朝不保夕的被动选择,也是隐者对于自身不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的认同和标榜。

       与此相反,魏晋时期的道教神仙家葛洪(284-364)鲜明地拥护“朝隐”,提倡修道者走出隐居之山林,进入朝堂。《抱朴子内篇·释滞》云:“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于朝隐,盖有余力故也。何必修于山林,尽废生民之事,然后乃成乎?”[15]他十分推崇修“朝隐”的方式,认为最完美的修道方式是能够在修道与匡世之间游刃有余,都不偏废,使“朝隐”甚至成为高于隐山修炼的另外一条求道途径。继他之后,魏晋六朝道教不断涌现朝隐之士、山中宰相,并通过自身的改革和清整,最终登堂入室。从山林走向朝堂,是道教对于环境的主动选择,也是这一时期道教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其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一、魏晋六朝道士的“朝隐”现象

       “朝隐”一词,早在西汉时期已见诸文字。扬雄《法言·渊骞》:“或问柳下惠非朝隐者欤?”[16]《史记·滑稽列传》载东方朔“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17]身在朝廷,心怀恬淡,“避世金马门”的方式打破了知识分子“或出或处”的传统。东晋时期,著名的道教神仙家葛洪力倡“朝隐”,说:“长才者兼而修之,何难之有?内宝养身之道,外则和光于世,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以六经训俗士,以方术授知音,欲少留则且止而佐时,欲升腾则凌霄而轻举者,上士也。”[18]这种“兼而修之”的“朝隐”论调,为道教走入上层、走向宫廷作出了重要的理论准备。

       随着曹魏时期,张鲁降曹北迁,道教由巴蜀、汉中一带向北方及江南广大地域流传,并获得了很大发展。至东晋,道教不仅拥有广大下层民众,而且得到了上层豪门士族的崇奉,出现了许多著名的道教世家。葛洪出身丹阳葛氏,与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会稽孔氏等同为天师道世家。这些上层贵族既效命于朝廷,同时又有家传的天师道信仰,可谓最早的道教“朝隐”实践者。葛洪“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但从未将儒家的纲常伦理弃之不顾,而是主张“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19]认为两者互为表里,都是统治者治国的工具。在他看来,修道与治国并不矛盾,甚至以修道方术与治国策略作比,说“若未得其至要之大者,则其小者不可不广知也。盖藉众术之共成长生也。大而谕之,犹世主之治国焉,文、武、礼、律、无一不可也。小而谕之,犹工匠之为车焉,辕、辋、轴、辖,莫或应亏也。”[20]道家重养身,儒家重礼乐教化,侧重点不同,但目的都在治身治国。故而葛洪主张儒道兼容,他的《抱朴子内篇》属道家,《外篇》属儒家,本身就是儒道互通的产物。外儒内道,“和光于世”,是以葛洪为代表的天师道世家贵族极有特色的处世之道,也是他们区别于飘然出世的庄子道家的人生哲学。葛洪将神仙方术与儒家的纲常名教相结合,强调:“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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