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语言信息结构研究,开拓语言研究的新视野

作 者:

作者简介:
陆俭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中文系(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当代修辞学

内容提要:

“摆脱印欧语的干扰,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是二十世纪80年代初朱德熙先生发出的关于汉语语法研究的呼吁,学界纷纷响应,走出了种种探索的路子。本文亦尝试探索一种新的视角——从汉语语言信息结构切入来分析汉语语法。文章提出要重新认识语言的功能和语言的本体性质。文章认为,语言最本质的功能是传递信息;语言本身则是一个声音和意义相结合的具有层级性的复杂符号系统。而之所以如此,正是由“传递信息”这一语言最本质的功能决定的。文章简要说明句子所传递的信息不等于句子的意义本身,并扼要介绍了国内外对语言信息结构的研究,重点解析了句子结构和句子信息结构之间的关系,说明了研究的实际效应。文章最后指出,本文仅为引玉之砖,竭诚希望众多学者投身到这一研究中来。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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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从朱德熙先生的呼吁说起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朱德熙先生发出了“摆脱印欧语的干扰,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的呼吁(朱德熙1984)。朱先生是基于什么问题发出这一呼吁的呢?

      我们知道,在我国,汉语语法的系统研究始于1898年问世的马建忠的《马氏文通》,现代汉语语法的系统研究始于1924年出版的黎锦熙先生的《新著国语文法》。这两部汉语语法著作的共同点,一是模仿印欧语语法;二是运用印欧语语法学的理论方法。在汉语语法研究的草创时期,这样做不仅无可非议,而且应值得肯定,再说他们也都注意到了一些汉语语法的特点。从那时起,我国的汉语语法研究基本上是在印欧语语法学思想的指导下逐步向前推进的。在印欧语语法学里面,有相当大一部分内容是反映了人类语言的语法共性,因此应该承认印欧语语法学的一些理论方法对汉语语法学的开创与逐步建设起了不小的作用,而且今后还将会继续起作用。但是,汉语毕竟是不同于印欧语的一种语言,突出的一点,印欧语属于“形态语言”,而汉语属于“非形态语言”。随着汉语语法研究的步步深入,大家越来越觉得,“汉语的语法分析引起意见分歧的地方特别多”;再说,正如吕叔湘先生所指出的,由于汉语属于“非形态语言”,“许多语法现象就是渐变,而不是顿变,在语法分析上容易遇到各种‘中间状态’”;并且在语法分析上“在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往往难以根据单一标准,而是常常要综合几方面的标准”(吕叔湘1979:4-6小节)。以上可以说是朱德熙先生发出“摆脱印欧语的干扰,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呼吁的大的学术背景。更具体地说,朱先生是有感于汉语语法学界自50年代以来广泛存在的“名物化”的观念——认为动词、形容词做主宾语就“名词化”或“名物化”了;对于“名物化”观念,朱先生在60年代初就撰文进行过深刻评论(朱德熙、卢甲文、马真1961)。

      朱先生的呼吁立刻获得汉语学界的普遍赞成与响应,大家都积极探索汉语语法研究的新路子。在学界引起较多关注的主要有以下六种观点:(一)“词组本位”语法观(朱德熙1982、1985);(二)“小句中枢说”语法观(邢福义1995、1996);(三)“字本位”语法观(徐通锵1991、1994、1997、2004、2008);(四)“意合法”语法观(常理1987;张黎1994、2012、2016);(五)“语用优先”语法观(刘丹青1995);(六)“名动包含”语法观(沈家煊2007、2009a、2009b、2010a、2010b、2011a、2011b、2012a、2012b、2013、2015a、2015b、2016a、2016b;沈家煊、王冬梅2000;沈家煊、乐耀2013)。上述六种观点各有新见,各具特点,各有追随者,也都引发了一些争议,虽然没有哪一种观点能获得学界的普遍认可,但对深化汉语语法研究起了很好的推进作用。这里我无意评述每一种观点,只想参与探索,提出我的一点新想法,并希望能成为引玉之砖。我的新想法就是要重视语言信息结构的研究;就汉语而言,重视汉语信息结构的研究,将会是“摆脱印欧语的干扰,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的汉语语法研究的一个新视角。为什么“重视汉语信息结构的研究”就能成为汉语语法研究的一个新视角呢?这还得从语言本身说起。

      二、对语言的再认识

      关于语言,最重要的是要认识语言的功能和语言的本体性质。

      说到语言的功能,我们都会背诵那老三句: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语言是民族乃至人类记录、传承文化的主要载体。这说法没有错,但要知道,语言最本质的功能是传递信息。在言谈交际中,我们常常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我(们)早知道了。”此话的意思就是“你(们)所说的对我(们)来说已不属于新信息”。那“老三句”所说的语言功能,其实是“传递信息”这一语言最本质的功能的延伸。

      而就语言本体的性质而言,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语言是一个声音和意义相结合的符号系统。”这也不错,但我们更需深刻认识到,语言这个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可不是一个简单的系统,而是一个具有层级性的声音和意义相结合的复杂的符号系统。譬如说,在语音层面,有音位、音节、音节群等不同层级;在音义结合的符号层面更有语素、词、短语、小句、句子、句群,句子还分单句、复句等不同层级。而语言结构系统之所以是一个具有层级性的音义结合的复杂的符号系统,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语言的“传递信息”这一本质功能所决定的。这又该如何理解呢?

      我们知道,人凭借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就是说话者对客观事物或现象的种种多姿多彩、错综复杂的感知所得。说话人要将自己对客观事物或现象的种种感知所得传递给听话人,中间会进行两次复杂的加工:

      第一次加工是,说话者在自己认知域内所进行的加工,主要是将自己通过某些感觉器官所感知形成的直感形象或直觉并由此形成的意象图式,运用内在语言将其进一步加工为概念结构、概念框架。

      第二次加工是,说话者根据自身的交际意图、言谈交际环境、听话人情况等的不同或变化,将自己在认知域中已形成的概念结构、概念框架运用外在语言转化为所要传递的信息。

      言语表达的基本单位是句子。句子是由词组合而成的,所以人们常说“词是句子的建筑材料”。要运用语言系统中的动态单位句子来传递说话者要想传递的信息,得解决好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作为句子的建筑材料的词如何组合成句”来为传递信息服务?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确保信息传递的清晰性、连贯性、稳定性、顺畅性?

      传递一个复杂的信息,往往需要用到十几个乃至更多的词。假如只是孤立地列出一个一个的词,一方面孤立的词义不能形成关联语义,更无法生成句义,另一方面就量上而言也会受到“人的认知域的记忆功能‘7±2’的受限程度”的制约。因此,借以传递信息的句子,其内部所包含的若干个词,必须依据所传递的信息的复杂程度,进行层层打包组块,最好还能给个标记。不妨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我们要传递一个“存在”事件。说到“存在”,必然有个存在物,也必然有个存在的处所,还需要将存在物与存在处所相联系的链接成分。现代汉语里最典型的存在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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