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柏拉图的“阶梯喻说”出自《会饮篇》(Symposium),是以由低到高的阶梯来类比不同层次的美,亦称“美的阶梯喻说”。该喻说被视为西方美学发端的重要标志,不仅涉及审美、伦理、政治、认识、本质与绝对等哲学范畴,而且关乎一种古代版的精神型爱欲现象学。中国美学界对此喻说的解释总是从审美判断的视角出发,明显忽视了目的论判断的潜在维度,惯于将其归结为一种自下而上的审美方法,意在认识以无利害性或绝对性为特征的美自体。①本文基于审美判断和目的论判断的双重立场,尝试揭示该喻说的真实用意,阐明其哲学研习的过程,探讨其爱美益智的理据。另外,本文还将假借一种实用主义态度,参照智慧类别分层论,提出生活类别选择说,归纳出现实型与中间型生活观,从而与新柏拉图主义者柏罗丁的理想型生活观形成对比。 一、“阶梯喻说”的多维蕴涵 《会饮篇》的主题是讨论“爱欲问题”(ta erōtika),与此相关的爱美欲求通过“阶梯喻说”得以彰显。“爱欲问题”涉及性本神秘但又发人深思的“爱若斯”(Eros)难题,由此引出六篇风格各异的颂辞,分别从不同角度来解释“爱若斯”在不同情境里的不同功能与意义。最后出场言说的苏格拉底,抛开先前采用的“穷本溯源式叙事样态”(Dover,pp.42-46),有意将“爱若斯”转化为一种爱美欲求,视其为人类情志中与生俱来的机要部分,同时将相关思辨导向一种更富哲理的精神型爱欲现象学,借此在“至为高尚和严肃的思想平台”(Lamb,p.75)上阐述自己的爱欲理论。如此一来,他所关注的对象,转为旨在提升敏感性、理解力和认知水平的哲学研习过程。由此构成的哲学方法论,同解释学要素相互融合,既强调意识的意向性,也呈现可见与不可见之美的价值比。 按原文所述,“阶梯喻说”(cf.Plato,1996,210-212a)显然是一种登梯观美活动,堪比一种以美为导向的朝圣之旅。整个过程循序渐进,发端于自然存在状况,起源于爱欲本能取向,途经思想启蒙进展,最终抵达以理智洞见为特征的元认识之境。其中可以看到自幼开始接受正确指导的教育原则,还可推演出一种由表及里、由直观形象到理智抽象的认知架构;此架构由七类美组成,包括单个形体美、两个形体美、多个形体美、心灵美、行为与制度美、知识美和美自体。不难看出,从可见之美到不可见之美,从形体之美到形上之美,从特殊之美到普遍之美,组成由多至一的统摄序列。这里采用的抽象机制,旨在将美从自然形成的混合物体中隔绝开来,使其由形而下趋向形而上。鉴于关注单一例证及其表现形式并不能理解美本身,该机制便以动态性为前提,要求心智在特殊与普遍事物之间产生某种认识上的共鸣,同时从中抽象出具有共同性相的多样化对象(cf.Halperin,p.95),即阶梯喻说中描述的多种类型的美。应当说,上述抽象机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既体现了哲学研习的特点,也反映出人格修为的进程,同时也关乎人性完满实现的终极目的。从价值论角度看,上列七类美皆展现出不同程度的实在性;从符号论视阈看,这些美表露出不同类别的实在性。弗拉托斯(Gregory Vlatos)对此作过精道的剖析,继而从功用角度区别了柏拉图思想中隐含的两种理论:一是“实在性程度论”,二是“实在性类别论”。(Vlatos,p.230)这两种理论互联互补,旨在证明柏拉图念兹在兹的实在性结构。在哲学领域的形上思辨中,此两者不仅有助于避免将共相误解为更加高级的殊相,也有助于避免将感性殊相误解为理式的劣等摹仿结果。 七类美被喻为七阶梯,象征认知与修为的七层次。相应地,爱美者越是向上攀登难度就越大。那么,他又是如何排难登顶的呢?根据柏拉图的说法,这有赖于“我们人类本性所能期望找到的最好帮手”。(Plato,1996,212b-c)该“帮手”不是别的,正是“爱若斯”。它与人性关系密切,随时准备渗透人心。无论是在引导人类发现多种美的路径上,还是在鼓励人类设想美自体的架构上,“爱若斯”都发挥着积极主动的作用。实际上,源自“爱若斯”的爱美欲求,意在美的对象中生育繁衍美的对象,而非单纯“渴求美的对象”。(ibid.,206e-207a)因为爱美欲求本身涉及“一种性爱与生育形象的混合状态”。(Parry,p.214)藉此,它促使爱美者既要在美显现时孕育美,也要以美为模型来再生美。柏拉图借用迪奥提玛的表述,特意区别出两类爱美者——自然类与精神类:前者将与一位所爱的女性结婚,随之生儿育女;后者则与一位少年相爱,追求精神之美,最终在自己和爱人的灵魂中培养美德。虽然这两类爱美者都因为爱欲所致而衍生更多的东西,但从相关语境来看,精神类爱美者显然更受青睐,因为他更好地体现了爱美欲求的本性。 那么,在自下而上的登梯观美进程中,爱美者到底依赖何种理据呢?每一类美与其他各类美有何关联呢?就前者而言,我们将其归结为爱美益智的目的论设定,意指在从易到难的哲学研习中,爱美者凭借爱美欲求的驱动和启发,不断拓展认识的视域,持续增益智慧的美德。就后者而论,我们将从不同动因和序列连动两个向度予以说明,这一方面基于我们的解释性推测,另一方面则依据柏拉图的整全式教育宗旨。 二、爱美益智的内在理据 在“阶梯”的整体结构里,美的形体被分为三层,置于阶梯底部。首先在第一阶,爱美者会钟爱某一特定形体的美。这种爱的滋生,从心理取向看,主要源自爱欲动因(erotic agency)和友爱动因(philiatic agency)。所谓动因,意指本原性能动作用。通常,爱欲动因关注更多的是悦目的身体及其带来的快感,友爱动因关注更多的是真诚的友谊及其相应的情份;前者情感强烈,偏重欲望,热衷性爱;后者关系密切,注重交情,崇尚友爱。当这两种动因处于平衡时,就会产生适度而纯厚的“人类之爱”(humanus amore)。(参见斐奇诺,第168-169页)当爱欲动因压倒友爱动因时,就会导致只顾肉体享乐的“兽类之爱”。“人类之爱”会因人道关切而促发积极勤奋的生活,而“兽类之爱”则导致骄奢淫逸的生活。无疑,前者是建设性的和理性的,后者则是破坏性的和非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