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独具特色的美学。这里所说的中国美学,包括中国古代美学、中国近代美学和中国现代美学。中国古代美学是一种传统形态的美学,中国近代美学是一种过渡形态的美学,中国现代美学则是一种开放形态的美学。三者虽有各自的特点,又有一脉贯穿的基本精神。这些基本精神也就是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那么,这些基本特色是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美学界同仁就一直在探讨,也提出了一些观点,诸如西方美学重再现,中国美学重表现;西方美学求形似,中国美学求神似;西方美学尚典型,中国美学尚意境;西方美学偏爱崇高,中国美学偏爱优美,等等。笔者认为,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却不全面,也欠深刻,不能够从根本上把握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因此,1995年,笔者在谈论“比较美学”时,就对这个问题发表过看法,而且还曾经与北京大学哲学系部分美学研究生讨论过。①如今已经过去了20多年,笔者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也有了一些新的拓展和深化。近来,学界关于“中华美学精神”展开了讨论。其实,“中华美学精神”与“中国美学特色”是有内在关联的。因此,研究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问题,就能够加深对于“中华美学精神”的理解。这不仅对于中国美学的学科建设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而且对于建设“美丽中国”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②所以,本文从比较的视域,就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谈谈笔者的看法。 第一,中国美学是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原点而建构的美学。西方美学与我们不同,它是建立在“人与人关系”③的原点之上。这种差异不是由美学决定的,而是由文化决定的。中国文化从本质上看,是一种农业文化。就是说,农业是中国人的主要生活方式。在长期的农业生产活动中,人们要关心天气、地貌、季节、物候、水利等情况的变化,不仅积累了十分丰富的大自然知识,而且与大自然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天为父、地为母、人为子,形成了“三才”思维模式。人们便用“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系辞下》)的方法,创造了文字、八卦、宗教、哲学、文学和艺术等丰富灿烂的中国文化。譬如,在文学艺术方面,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表现的主要题材,甚至众多的大自然意象成为抒情言志的主要载体和道具,出现了山水诗、山水游记、山水画、花鸟画和山水园林等文艺品种,成为中国文艺的基本特色。歌德阅读中国文学作品时,就很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特色。他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月亮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④这不仅是中国叙事文学的特点,也是中国抒情文学的特点。屈原的“美人香草”,陶渊明的“东篱采菊”,谢灵运的“忘情山水”,李白的“邀月共饮”,中国文人与大自然有着深厚的情缘。他们认为,大自然是朋友,是最美的事物,是可以怡情悦性的审美场所。从孔子时代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开始,中国文人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审美传统。他们“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文心雕龙·物色》),创作了大量优美的文学作品。因此,在中国诗、词、曲、赋和文(尤其是明清小品文)中,遍布着大量的自然意象;在音乐、戏曲、绘画、书法、建筑、园林等中国艺术中,也遍布着大量的自然意象。如果去掉了这些自然意象,就不会有中国文学艺术了。同时,这也是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中国传统美学就是以“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为原点建构起来的。诸如“情景”、“意象”、“意境”、“物色”等美学范畴,又如“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神与物游”、“感物动心”和“借彼物理,抒我心胸”等美学思想,都是人与自然的亲密交往、对话和融合的产物,由此形成了中国美学的一种特色。⑤ 第二,中国美学是崇尚自然意象的美学。正如上文所说,由于中西美学的原点不同,因而西方美学重视人物形象,中国美学则重视自然意象。叶朗教授将这种特点概括为:“美在意象”。⑥笔者认为,这种概括是很准确的。“意象”的内涵是“情景交融”。“情”与“意”有关,来源于“人”;“景”与“象”有关,来源于“自然”。因此,“意象”是对于“人与自然”审美关系的高度概括。所以,崇尚“意象”不仅是中国艺术的基本特点,也是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⑦在中国艺术里,形成了以下意象系列: 取之于天:日、月、风、云⑧等; 取之于地:山、川、花、草等; 取之于植物:梅、兰、竹、菊等; 取之于动物:龙、凤、虫、鱼等; 取之于时间:春、夏、秋、冬等; 取之于空间:东、南、西、北等。 只要人们去欣赏中国的诗、词、曲、赋、文、戏剧、小说、绘画、园林等,就会发现这些自然意象无处不在。人的“情”和“意”不是赤裸裸地说出来,而是隐含在这些“象”之中,这就是“意象”。可见它一半与“人”有关,另一半与“自然”有关,是“人与自然”的审美统一。这些“意象”经过几千年的历史积淀和审美淘洗,已经成为符号化和形式化的东西了。虽然每个意象都负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但却有基本稳定的“表意”倾向。譬如,朋友结婚,画一对鸳鸯送他们,就表示爱情幸福;老人过寿,画一幅松树送他(她),就表示健康长寿。中国人以自然意象为美,西方人以人体形象为美,两者的美感差异是明显的。正如林语堂所说:“西人知人体曲线之美,而不知自然曲线之美;中国人知自然曲线之美,而不知人体曲线之美。”⑨法国学者雅克·马利坦也说,中国人的审美“兴趣更多的不在人体美,而在风景美和花鸟美。”⑩笔者认为,他们两人都抓住了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色。 第三,中国美学是重视“神韵”的美学。西方美学重在求“本质”,中国美学则重在求“神韵”。在中国美学中,“神韵”是一个很难界定的概念。南北朝时,“神韵”一词只是用在对于人物的审美评价中,指人的气质美和风度美;后来也用在对大自然和艺术的审美中,前者指神态美,后者指韵味美。无论是人的神韵,还是自然的神韵和艺术的神韵,都是指审美对象内在的生命、精神和意蕴。它是通过外在形式如“形”或“象”表现出来的。但是,它与西方美学的“思想”、“情感”和“意义”又不相同。西方艺术中的“思想”、“情感”和“意义”是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而中国艺术的“神韵”则是用语言难以表达的。李渔对“神韵”论说得最好。他认为,神韵“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处于两者之间的东西。它不仅能让“美者愈美”,还能够使“媸者妍”(即丑者变美)。(11)因此,“神韵”在花的香艳里、在鸟的娇鸣里、在美女的媚态里、在艺术的意境里。因此,古人说:“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12)这种东西就是“神韵”。由于中国美学崇尚“意象”,所以一直以来,人们总以为中国人审美似乎只用眼睛,而不用心灵。如美国学者W.爱伯哈德说:“中国人是爱用眼睛的人”。(13)这是他看到中国审美文化里有大量的意象时得出的基本判断。其实,他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中国人崇尚“象”是为了表现“意”,在事物的“神韵”里获取美感。诸如“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14)这是关注美女的神韵美;雪“有四美焉:落地无声,静也;沾衣不染,洁也;高下平铺,匀也;洞窗辉映,明也。”(15)这是欣赏雪的神韵美。由此可见,重视“神韵”也是中国美学的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