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6-0158-11 “日常生活审美化”,是英国诺丁汉特伦特大学社会学与传播学教授迈克·费瑟斯通(M.Featherstong)最早在1988年提出的美学命题。在中国,它也同样引起极大的关注。只是,一开始学术界仅仅把这个问题称作“当代审美文化”,或者“大众文化”,而不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例如,1995年,笔者曾出版《反美学——在阐释中理解当代审美文化》①,2002年,笔者还出版了《大众传媒与大众文化》②。这个问题引起国内学界普遍的关注,却是在2002年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的大讨论之后。这无疑与提倡者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全盘肯定密切相关。“日常生活审美化”提倡者的内在动机固然是期望借助对于该问题的讨论推动美学与文艺学的“转型”以及美学与文艺学学科边界的重新界定。但是,也恰恰由于这个原因,在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肯定与期望背后,也就隐含着一个美学与文艺学何谓、美学与文艺学何为的根本问题。兹事体大,因此,认真的辨析无疑势在必行。 一、“日常生活审美化”是一个伪命题 与国内“日常生活审美化”提倡者的看法不同,在笔者看来,“日常生活审美化”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真实存在着的,恰恰是“日常生活非审美化”。之所以会在提倡者那里出现完全相反的价值取向,则是因为他们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特定语境缺乏深刻的把握。这就正如天才的文化先知麦克卢汉早已不无尴尬地发现的:在西方学者们往往对当代文化的现状不屑一顾,即使到了他所生活的时代,学者们也没有已经改变一惯的对之置之不理的鸵鸟政策。他甚至已经无法与年轻人对话,为此,他提出亟待对年轻人日夜沉浸其中的当代文化认真加以研究。在中国也同样面临如此窘境,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思考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从表面看,提倡“日常生活审美化”也不无道理。在传统社会,日常社会与审美、艺术是完全分离的。这一点只要从不论何时提及审美与艺术,总是要以超越于日常生活作为其最突出特征,就不难看出。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分工,造成物质享受与精神享受的分离,同时也造成审美、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分离。进入20世纪,由于社会突飞猛进的发展,这一状况有了根本的转变。一方面,审美与艺术由于社会的发展而逐渐丧失了传统的神秘色彩,开始降低姿态,“飞入寻常百姓家”,换言之,审美与艺术开始社会化;另一方面,日常社会也因为社会的发展而逐渐加大了审美与艺术的含量,开始提升自身,日益蚕食着审美与艺术的边界。所谓“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人们纷纷开始美化自己、美化生活,并且通过生活的审美化、艺术化来更大程度地解放自己。其结果,就是人人都开始从美学与艺术的角度发现自己、开垦自己,发现生活、开垦生活。日常社会中的审美与艺术,已经成为一个普遍存在的不争的事实。 然而,具体而言,上述看法仅仅是皮相之见。这是因为,如上所述的审美、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趋近,只意味着审美与艺术的外延的拓展,却丝毫没有涉及审美与艺术的根本内涵;只意味着“美化生活”意义上的生活美学的凸显,却与美学、文艺学的转型全然无关。因此,从美学而不是生活美学的角度而言,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倘若期望借助“日常生活审美化”以推进美学、文艺学的转型,则更难免使得美学、文艺学陷入困局。 “日常生活非审美化”的提出,则是出于对当代社会的认真思考。在当代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并没有带来预期的精神愉悦。这是因为,物质的极大丰富,使得人类所服膺的自由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超出于必然性的东西。自由包含着手段与目的两个方面,它表现为对于必然性、客观性、物质性的把握,以及对于超越性、主观性、理想性的超越。一般而言,自由的超越性、主观性、理想性事实上无法离开对于必然性、客观性、物质性的把握这一前提。一旦离开这一前提,自由带来的那种令人难堪但又异常真实的负面效应——浮躁、空虚与无聊就会显示出来。我们在20世纪看到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一幕。 在20世纪,人类第一次不再关注脱离了自由的必然,而是直接把自由本身作为关注的对象。由此,自由本身进入一种极致状态,但自由一旦发展到极致,反而会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自由。从对于必然性的服膺到对于超越性的呈现,人类对生命、世界的发现把自身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但与此同时,人类也把自己推出了赖以安身立命的伊甸乐园。没有了上帝、神祇、万有引力的统治,没有了绝对精神、绝对理念的支撑,没有了祖先世世代代都赖以存身的种种庇护,人不但不再是上帝的影子,而且也不再是亚当的后代,结果只能孤独而又寂寞地走在自由之路上。从表面上看,没有了上帝作为总裁判,真理的裁决就不得不由每一个人自己负责,空空如也的人们也有可能自己为自己去选择一种本质、一种阐释,必须为自己找到自己,这似乎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机会,然而,实际上却意味着一种更大的痛苦:因为失去了标准,因此所有的选择实际上也都是无可选择。因为怎么都不行,所以才“怎么都行”。这正是自由之为自由必不可少的代价,自由之为自由的呈现就必然蕴含着这一无可选择的痛苦。换言之,正是自由使得自我的生存成为永远无条件的,使得生命的历程充满了种种历险,使得一切都是令人惶惶不安的、无法用传统的理论去阐释的。结果,真正的面对自由、真正的对自由负责,就必然带来一种无法摆脱的生命的困惑:没有不选择的自由,而只有选择的自由,自由之为自由反而成为一种折磨,成为自我生命之中的“不可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