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汉译佛经所依据的佛教原典,其语言属于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以梵语为代表,是典型的屈折语。佛教原典语言在语法意义的表达方式上与汉语有很大的不同,这给佛经汉译提出了很大的挑战。现在我们知道,历史上留名的主译当中有95%以上是讲这种语言的外国高僧大德。他们把用母语或与母语同族的语言写成的佛典译成非母语的汉语,因此,汉译佛经的语言受到原典语言的强烈干扰并不足为奇。[1,3,6]其中,源头语呼格名词对译文的干扰或许是最为明显的一种。下面的段落是从东汉安世高译《人本欲生经》(T14)中选取的: 佛便說是:“或,阿難!①有見,是痛為身;或有見,是痛計非身,但為身更痛法見是為身;或一身為是痛,見不為身亦不為痛法,見痛法計是不為身,但為見是身為身。彼,阿難!或為在是痛計為身,當為對說:‘是痛,賢者!為三輩:有樂痛、有苦痛、有不樂不苦痛。是,賢者!三痛見,何痛應作身?’樂痛時,阿難!是時二痛已為滅。為苦?亦不樂亦不苦?是時但為樂更。樂痛,阿難!非常,苦要滅。樂,阿難!痛已滅,離身不在身計。是如是。是時,阿難!苦痛更時,是時為兩痛已滅,為樂亦苦,是時但為更苦痛。苦,阿難!痛非常,苦盡法。苦,阿難!痛已盡,身不復更知。是時,阿難!亦不苦、亦不樂、不更是痛。是時兩痛滅,痛亦苦,但為是時,不苦不樂更是痛。不苦不樂,阿難!痛法,非常、苦盡。不苦不樂,阿難!痛已盡,應無有身,自有是計。或,阿難!為行道,為是非常法,痛為計見身;或有,阿難!為行道,放散樂苦痛,為自見計身。如是,阿難!因緣不應可為痛作身見身。彼,阿難!或不痛計見是身,但為身法更痛。便可報:‘若,賢者!無有痛更,亦不見所更,寧當應有是不?’是時,阿難比丘!不痛為見計非是身,寧應是法更痛亦見是身不?”(CBETA,T01,no.14,p.243,c8-p.244,al) 《人本欲生经》为佛陀与弟子阿难讨论佛教基本教义的对话。全文大约7200字,当中用来提醒对方注意的称呼语共出现了202次,其中“阿难”195次,“贤者”4次,“[阿难]比丘”3次。而且“严重”的是,这些称呼语多仿照源头语的语序,被“破坏性地”插在句子中,打乱了汉语赖以表达那些词语间相互句法关系的线性结构。这就给母语为汉语的人正确阅读和理解经文带来了不小的障碍——读者多半不知道这些称谓词其实是句法独立的独词句,与其他词语没有句法关系,按汉语的习惯根本不应该插在句中。 出现这样“混合式”译文的主要原因,或是译者的汉语水平不高,不知道这些语序仿译自原典语言的句子在汉语中并不合法;或是受到翻译理论的限制,不知道不同语言之间的语码转换究竟应当如何进行。问题在于,译经的目的是为了弘法,这样的译文如何能实现那些不远万里而来的译者的崇高使命?他们当中难道就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想出某种补救的办法? 笔者前几年在对大乘佛教著名经典《维摩经》进行梵汉对勘研究的过程中,偶然留意到,在性质为称呼语的称谓词之前,往往会出现一个“唯(惟)”。如三国支谦译《维摩诘经》(T474): 於是,長者維摩詰自念:“寢疾于床,念佛在心。”佛亦悅可是長者,便告賢者舍利弗:“汝行詣維摩詰問疾。”舍利弗白佛言:“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我昔常宴坐他樹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舍利弗!不必是坐,為宴坐也。賢者!坐當如法。”(《弟子品第三》) 这样的用例在这部译经中共有10个,而在鸠摩罗什的同经异译《维摩经所说经》(T475)中有20个,在唐玄奘的同经异译《说无垢称经》(T476)中,竟然多达39个。 这个“唯”是什么?有学者(如CBETA的标点者)将它与其后的称谓词断开,处理为独立的呼词: 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舍利弗!不必是坐,為宴坐也。賢者!坐當如法。”(CBETA,T14,no.474,p.521,c3-5) 若真如此,则汉语呼词“喂”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中古早期。 然而,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经过大规模的用例调查和用例分析,笔者(2016)证明这个原本为焦点助词的“唯”,正是某些译者用来翻译原典呼格名词的一种手段。它能够使汉译文中那些用来对译梵语呼格名词的汉语称谓词,与句法功能不同的其他称谓词在形式上明显区别开来,我们可以视之为佛经汉译中的称呼语标记。这个“唯”一开始并不是句法独立的成分,但后来(不晚于宋代)的确发展成独立的呼词。多半是为了与同样用“唯”字记录的应词区别,明代之后一般就写作“喂”了。调查还发现,从东汉到西晋,用“唯+称谓词”来对译原典呼格名词的,只限于三个姓支的译者:即东汉的支谶,三国的支谦和西晋的支法护(亦名竺法护),说明这只是一个翻译“学派”的“专利”。 有学者曾问,对源头语的呼格名词,除了“唯+称谓词”,汉译佛经中还有没有其他的译法?经过语料调查,我们有了肯定的回答。本文就来讨论这个问题。 二、“此+称谓词” (一)支谦译《维摩诘经》中的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