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双元机制  

作 者:

作者简介:
史有为,日本明海大学/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08年退休,获授明海大学名誉教授;日本《现代中国语研究》杂志编委会代表(2000-2011;顾问,2012-),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语法、外来词、对外汉语教学等。

原文出处:
国际汉语教学研究

内容提要:

汉语存在两种基本单位:字是语素的天然表示者,词是句子的实际构造者。二者各具优劣,各有适合之处。通过字与词的载义率的比较,可以发现仅仅依靠字,不能正确理解词语。但大部分不单用的字实际上是一种“休眠词”,对汉语的深入养成具有重要价值。字一词双元才是汉语养成与汉语母语者心理中的运行机制。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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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两点交代

      0.1 两种先入为主

      这些年掀起的一场“字本位”和“词本位”的争论,使我们研究语汇以何种单位作为基本使用单位的课题显得很有必要。科学需要服从真实的客体,而不是服从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词”是先入为主的外来观念,“字”则是先入为主的土产观念。怀疑是科学的必需态度和动力,也是求实的先导。据此,先入为主的“字”与“词”观念均应怀疑。多年前笔者曾经提出现代汉语的词汇是双优势:在口语方面单音节具有动态优势,尤其是在动词方面;在书面语里双音节具有静态优势,尤其是名词方面。再扩大和深入一步看,整个词汇或构件怎么样?真实汉语在构造单位方面存在一种什么机制呢?我们能不能跳出“本位”情结去寻找真正适合汉语的机制①?我们需要寻到另一种“活法”。

      0.2 两种“本位”

      第一种“本位”,是黎锦熙的句本位和朱德熙的词组本位中的“本位”,是已经习惯很久的两个“本位”②。黎锦熙在《新著国语文法》(1998)中称,该书的教学要点是“把‘句本位’做中心,把组成句子的六种成分做出发的重点”(1951年版《今序》)。其意是以句子成分作为分析语言中各种单位与词类的基础。按照朱德熙先生的解读,这个“本位”也可以解释为基点,句本位就是以句子成分(也即句子结构)作为句法分析的中心与基础。“以句子为基点进行句法分析,就是把一切句法分析都附丽在句子的模型上进行。”(朱德熙,1985:69)这是“因为受了印欧语语法的影响。以句子为基点描写句法是印欧语语法书一贯的做法。不但传统的印欧语语法如此,就连现代新兴的语法理论如生成变换语法、格语法(case grammar)等等也是如此。”(同上:70)按朱德熙先生的说法,“这种以词组为基点的语法体系似乎可以叫作词组本位的语法体系”。(同上:76)。词组内包含所有的关系,词组可以实现为句子,也就等同于句子内所有的关系。词组内的关系与复合词内的关系基本是一套。因此词组本位符合科学所需的“简明性”与“严谨性”。从句本位到词组本位是一次认识上的飞跃,是摆脱印欧语眼光的一次重要战役,也是对汉语特点的回归。

      在这种“本位”中存在两类必备要素:一是单位,词就是单位;二是关系,无论是句子成分或句法成分、词类或词组结构都是关系的一种体现。这是建立在语法学角度的标准或基础。

      第二种“本位”,是徐通锵的“字本位”与相对待的“词本位”的“本位”,是先出而后重设③并成为热点的本位,据有的学者判定,这里的本位就是单位。字本位即“以‘字’为基本结构单位”④。“词本位”则是被硬生生套在许多学者头上的术语⑤,当然就是以词为基本结构单位。这反映出字本位倡导者摆脱了语法结构的轨道,驶入单要素制约语言的航道。一方要以“字”作为汉语及其研究、应用的基本单位,与来自印欧系语言的“词”告别,与“以‘词’为汉语基本结构单位”的理论相对抗。必须承认,“字本位”是一次摆脱印欧语眼光的努力,具有进步或革新意义。

      一、质疑字与词的适合度

      1.1 再识字与词

      (1)字基本上是一种记录语素的文字单位,在汉语里是语素的天然表示者,是绝大部分单音节语素的另一种表述。笼统说字是一形一音一义,是不准确的。因为,字形有同源异体,有异源异体。至于读音,日语中一个汉字可以读出两个甚至三个音节。中国也曾出现过一个字几个音节,然而都被规范掉了。至于上古时代是否存在一个字两个音节,尚未达成共识。关于字义,大多数的字只统辖一个义族,而一个义族往往有多个义项。另有少量字并无意义,只是复音单纯词中的一个音节(如:参差、葳蕤)。汉字的高明处在于它还可以脱离“形、音、义”中的一部分来完成其符号功能。即,现实中有的字只用其音(如音译的“沙发”),有的只用其形(如金字塔、工字钢中的“金、工”),有的只用其义与形而不用汉字本音(如日文训读karasu的“鳥”)。⑥

      (2)按照当下汉语母语者的一般语感,可以将词界定为句子的实际构造者,是具有专指义、有句法构造功能(或一定自由活动功能)并具有一定韵律要求(如:具有轻重音安排,限于一定韵律或节奏长度)的最小造句效率单位。其中专指义是首要的。在专指义不明显时其他二项才递升为主要考量要素。汉语的“词”应该是一种很具弹性的实用单位,例如:

      羊肉、大车、吃饭、读报、抹黑、瞄准、头痛、心疼、是非、好坏

      以上组合,其字面义是最接近真实词义的,可以透过字义来理解其组合义。有人认为这些复合词就是词的复合。这也有些道理。它们确实是对词的地位的一次挑战。但是这些组合依然有专指义,只是并不太明显,需要一个个解释。比如“羊肉”是专指宰杀以后的肉;“吃饭”并非吃的只是“米饭”或主食;“是非”并不是简单的“是+非”;“头疼”已经含有难办、讨厌的比喻义。这些就是专指义。

      1.2 词与字在汉语中的适合度

      (1)在当前现实流行语中,出现了许多新生的、新激活的、新变异的、新借人的单音词。例如:

      颓【形】:郑先生比较颓。(相声)⑦[激活]

      卧【动】:我有个卧的地方就成。(《我是业主》)[激活]

      约【名】:我晚上还有一个约。(《杜拉拉升职记》)[激活,功能变异]

      巨【副】:老板巨有钱。(《媳妇的美好时光》)[激活,功能变异]

      囧【形】:一副囧的模样。(报纸)[新创,由字形而赋义]

      派【名/形】:弟弟说她有派了。(报纸)[从“派头”提取并变异]

      宅【动】:最大乐趣就是在家“宅”着。(报纸)[从“宅男”提取并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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