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蒙元史者,于同时代史料中关于蒙古早期风俗与习惯的记载,多病其零散、破碎或者晦涩,仿佛云中之龙,罕见其首尾,不免使人有“一鳞一爪,不是真龙”之慨(赵执信《谈龙录》评王士祯诗语)①。不过,美国内亚史家爱尔森(Thomas T.Allsen)在研究蒙哥时期的蒙古帝国史时也发现,“若按年代顺序,从蒙古帝国其他地方的文献和叙述中爬罗剔抉出相关信息,将之与这些孤立而含糊的记载联系在一起,后者便可得到清晰的理解,或被赋予新的意义”②。这同样是研究蒙古肇兴前后草原社会之风俗习惯的正途。以下笔者拟于近年所作之读史札记中,择取有关早期蒙古习俗之尤有兴味而易为研究者所忽略之三事,略加考订,冀有一二拾遗补缺之效,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赏赐黄金周身 在草原社会,“赏赐”是蒙古汗权在确立和巩固过程中用以树立政治威信、结纳人心的一种重要手段,“慷慨”也是蒙古大汗几乎必不可缺的一种个人品质③,其流弊至于“泛滥赏赐”,则成为了与元朝相始终的“痼疾”④。不过,我们在《元史》中则发现了蒙古统治者的一种难称其为“滥赐”,然却颇为独特的赏赐习俗。《石抹明里传》记载其祖曷鲁: 事太祖,睿宗尝求之于帝,帝听以其僚十人往,敕之曰:“皇子方总兵辟地,朕辍尔以事之。能以事朕之恭事之,将用黄金覆周汝身矣。”⑤ 同书《床兀兒传》亦记载,这位在与漠北叛王的交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蒙古大将,于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年)秋入朝觐见: 帝亲谕之曰:“卿镇北边,累建大功,虽以黄金周饰卿身,犹不足以尽朕意。”⑥ 上引史料中提到“用黄金覆周汝身”(或作“周饰卿身”)的褒赐,先后出自成吉思汗和成宗铁穆尔两代蒙古君主之口,殆无疑义;然“黄金覆身”究属何种形式的颁赐,不容易明了。据以上史料,只能姑以之为寓有特殊褒奖恩宠之意的习语一类。然而,埃及史家乌马里(Al-‘Umari)的《眼历诸国行纪》,恰好叙述了作者自一位名叫匿昝马丁(全名
)的穆斯林处听来的故事⑦。大体是说阿勒颇(Aleppo)地方有个人带着一只玻璃杯去觐见蒙哥汗(书中作Munkū Timur Qān)。目睹醉人之红酒在晶莹的杯中荡漾,蒙哥汗大悦,问所从来,答云阿勒颇,蒙哥遂欲以其地封之,而宰臣对以此地尚未内附,故大汗下令召此人立于前,“累积黄金,以至没过此人之头顶”(德国学者莱赫译作bis zum Scheitel mit Gold zuüberh
ufen),阿拉伯原文则作“
”(使他直立,倾倒黄金以覆之)⑧。拉施特《史集》也记载,伊利汗阿鲁浑登基的时候,任命了一位名叫不花的宰相(维即儿)。回历683年(公元1284年,至元二十一年)7月3日,阿鲁浑下令“向宰相身上撒金子”(zar bar sar-iūrikhrand),“使得他几乎覆盖在金子中看不到了”⑨。这两条域外史籍的记载更加形象地说明了,正因为“赏赐以黄金覆身”实际也是蒙古统治者褒宠臣下的一种习惯,故在成吉思汗和成宗那里才有了相应的说法。 在元代的汉文史料中,与“黄金周身”的赏赐之俗相类似,还记载有一种“赐黄金满衿”的做法。出自元初名臣姚燧之手的《大元朝列大夫骑都尉弘农伯杨公神道碑》言,石匠杨琼在至元十三年(1276年)为忽必烈造大都周桥,“上悦,赐黄金满衿”⑩。衿者,交领之谓(11),“满衿”应即“满怀”之意,受赐者立而受金,渐积而高,至满怀而止,实是称其一人之力所能负载者而赏之。这种以受赐者个人能力决定获得赏赐多少(“尚力”)的习俗,在北方民族中间并不鲜见。《魏书》中有一则著名的记载:胡灵太后“幸左藏,王公、嫔、主已下从者百余人,皆令任力负布绢,即以赐之,多者过二百匹,少者百余匹。唯长乐公主手持绢二十匹而出,示不异众而无劳也。世称其廉。仪同、陈留公李崇,章武王融并以所负过多,颠仆于地,崇乃伤腰,融至损脚。”(12)鲜卑统治者似颇喜爱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赏赐臣下:《魏书·公孙表附子轨传》言,拓跋焘平赫连昌,“引诸将帅入其府藏,各令任意取金玉。诸将取之盈怀,轨独不探把。世祖乃亲探金赐之”,《魏书·源贺传》亦有类似记载(13)。剥去这些记载中寄托的史臣对于“贪—廉”两极的褒贬,它们或者反映出一种以个人体力决定受赏限度的“代北旧制”(14)。比起《魏书》记载的那些赏赉布帛千百匹、钱十数万等等,远超出个体承载极限的“豪赐”来,这样一种甚为有限的赏赐之法,或更接近鲜卑社会的原初形态。绝非巧合的是,使受赐者入库藏任意取之而不取,相关记载也见于蒙元时期。《眼历诸国行纪》一书叙述伊利汗阿八哈之慷慨,举出一则轶事:某日,阿八哈汗偕友人某往国库一游,令其入库,随意取之(nach Belieben auszuw
hlen),而其人仅取一枚第纳尔,置口中而出,戏谑于汗:我已饱之,以致口中吐金。汗善其言,赏之十万金(15)。不论是元代汉文史料中“黄金满衿”的赏赐,还是使受赐者入库藏任意择取,又或是以力射之远近决定受赏之多少(16),均同属一种以“尚力”为标准因而带有浓郁草原色彩的赏赐形式。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我们认为,《公孙轨传》中之“盈怀”与《杨公神道碑》中之“满衿”构成了不同时代相似环境中的对等语。 二、帐中掘地以为死牢 《元史·张柔传》叙述了传主一则颇为离奇的轶事:张柔率领部曲降蒙后,在与武仙这支金朝武装的作战中连捷,声名鹊起,也由此同当时华北战区的蒙古军统帅孱赤台发生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