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7)03-0026-10 美感问题在美学中具有根本性,“牵涉到美学领域里所有的基本问题”[1]。中西美学围绕这一问题而形成的见解不胜枚举,因此形成的争议也是不可胜计,这与“美感”一词本身有重要关系。“如同美一样,‘美感’这个词也是词意含混而多义,包含着好些近似却并不相同的多层含义。”[2]汉语“美感”一词具有间性的词性特点,在流行用法里出现杂乱状况,这是必然的。廓清“美感”一词,避免不必要的争议,杜绝理解简单化、泛化,较好的方式就是从汉语语源上进行考察,追溯历史,在美学上进行观照。众所周知,近代以来因西学东渐而产生了一批新名词,它们进入日常生活,亦进入思想文化领域,其中许多发展成为包括美学在内的中国现代学术基本用语。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是中国现代美学起源三大家,他们无不是西学东渐的介入者。借助他们的相关文本,可以探得“美感”一词在20世纪初(大致以1915年为界)汉语语境中的呈现情况,以及识得中国现代美学尤其是美育发生的一种特殊性。 一、作为译词的浮现 美学术语的形成是在特定的美学条件下展开的,具有一个从日常的到专业的或者说从边缘到中心的美学化过程。就“中国”的美学而言,美学之有是以入中国为前提,故又存在术语译介等一系列复杂问题。“美学”本身就是一个外来的译名。“美学这个学名和学科,犹如哲学、文艺学(或称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心理学等学名和学科一样,是舶来品,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从西方引入中国的。”“美学”一词代表了中国美学术语形成的一种典型情况,即作为文化舶来品,有一个“汉化和合法化”的历程。[3]对于“美感”一词,首先亦应做如此观。其次,“美感”一词词义在现代汉语中并非单一,它的形成也有一个增加过程。在古代汉语中,“美”与“感”基本是分开使用的,如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对《礼记·学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所作的疏解:“善歌,谓音声和美,感动于人心,令使听者继续其声也。”因此,“美感”往往不可作为一个词看待,甚至不能承认它是一个原始的汉语词。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就是把“美感”当作外来词的。1903年上海明权社发行的《新尔雅》是20世纪最早出版的汉语辞典。在“释教育”部分提到“美感”一词:“离去欲望利害之念,而自然感愉快者,谓之美感。”[4]值得注意的是,该词被着重加点,显然是把它作为一个日译词看待。辞典、教材、译作、学校等都是近代中国传播外来知识的重要载体,它们提供的用语是中国现代学术话语形成的语言基础。作为外来词的“美感”,成为本土的美学术语,同样需要借助各种载体,并与本来就是外来的“美学”一道译入和并行。这一过程颇为复杂,但其结果是显然的。 清政府于1902年制定《钦定学堂章程》和1903年颁布《奏定学堂章程》。这两个章程都明确规定设立教育学、心理学等课程的重要性,由此出现了一批从日文转译而来的西方著作。在这些译介的教育学、心理学教材中,包含着与“美感”一词十分接近的情况,如:1902年东亚公司新书局发行的《心理学讲义》(服部宇之吉)有“纯粹悦美之情”,1903年上海时中书局编译的心理学讲义《心界文明灯》有“美的情感”,1905年留日学生陈棍编译的《心理易解》有“物之足使吾人生快感”,1907年杨保恒编写的《心理学》提出以“体制”“形式”“意匠”为“三要素”的美感概念。[5]相比之下,美学的译介在当时并不十分突出,这种局面的改变直至20世纪10年代中期以来。世纪之初的十余年,是中国现代美学观念的重要发生期,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事实上,现在通行的许多美学术语已在那时浮现。在译介的各科教材、专业著作中,都存在大量的专业术语现象,其中有些是无意识地带进或夹入,有些则是被有意识地运用。总之,它们都是美学术语得以生成的条件和环境。以下着重前期的王国维、蔡元培的文本。 据统计,王国维前期(1889-1911年)的哲学、心理学、逻辑学译稿约20种,包括署名的和未署名的(均刊于由他主编的《教育世界》)。在这些译稿中,已出现诸多现代美学基本词汇。如在1901-1902年翻译的《教育学》(立花铣三郎)、《教育学教科书》(牧濑五一郎)、《心理学》(元良勇次郎)中,已出现“美感”“审美”“审美的情感”“美术”“美之学理”等。又如1905年在两本“教育学”译著基础上编成的《教育学》中有“审美之情”一说:“其由美丑而生者,谓之曰审美之情;……教育不可不以制裁下等之感情,及养成高尚之感情为务。”[6]再如1907年的译文《孔子之学说》(蟹江义丸)中有这么一段:“涛,动美感的;礼,知的又意志的;乐,则所以融和此二者。苟今若无礼以为节制,一任情之放任,则纵有美感,亦往往动摇,逸于法度之外。然若惟泥于礼,则失之严重而不适于用。故调和此二者,则在于乎。”[7]这里两次出现“美感”一词,前者属古代汉语用法,后者已属现代汉语用法。就这些而言,王国维已创造了包括“美感”在内的各种语词,但它们的区别并不十分分明。 蔡元培前期(1898-1912年)含著、译、编等多类文本,涉及教育学、哲学、伦理学、美学等各种学科,亦以译介为主。1901年10月他在绍兴及上海搜集国内外参考资料的基础上写成《学堂教科论》。该文对各级学校的课程进行研究,并分析清代学风败坏的原因。文中提到日本学者井上甫水把学术分为“有形理学”“无形理学”和“哲学”。写于1901年10月至12月的《哲学总论》指出心理学是一种“心象之学”,是考定情感、智力、意志三种心象之性质、作用的“论理学”,其中“论情感之应用”的“应用学”为“审美学”。1903年的译作《哲学要领》(科培尔讲述,下田次郎笔述)把“宗教哲学及美学”都作为“心界哲学”。其中有对“美学”的介绍:“美学者,英语为欧绥德斯Aesthetics。源于希腊语之奥斯妥奥……其义为觉与见。故欧绥得斯之本义,属于知识哲学之感觉界。……要之,美学者,固取资于感觉界,而其范围,在研究吾人美丑之感觉之原因。好美恶丑,人之情也,然而美者何谓耶?此美者何以现于世界耶?美之原理如何耶?吾人何由而感于美耶?美学家所见、与其他科学家所见差别如何耶?此皆吾人于自然及人为之美术界所当研究之问题也。”[8]9-10还有对“美术”的介绍:“美术者Art,德人谓之坤士Kunst,制造品之不关工业者也。其所涵之美,于美学对象中,为特别之部。故美学者,又当即溥通美术之性质,及其各种相区别、相交互之关系而研究之。”[8]10 1906年的译作《妖怪学讲义录(总论)》(井上圆了)出现了许多谈“美”说“情”的译句:“论理、伦理、审美为心性作用之智、情、意各种之应用,以真、善、美三者为目的;教育学者,智、情、意总体之应用,以人心之发达、知识之开发为目的。”[8]94“世人知美之为美耳,以学术考之,必分析其所谓美者,而一一示其成分,如美丽、宏壮、适合、一统等是也。”[8]169“怪情者,非独美情之反对,具写之于美术,转示美性,而生几分之快乐。故人多喜妖怪之小说,及妖怪之绘画。”[8]171这两部译作出现了“美学”“美术”“审美”“美情”“美性”等一系列词,颇耐人寻味,有的显然与“美感”近义或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