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一词及其中国现代美育发生

作 者:

作者简介:
赖勤芳,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赖勤芳(1972- ),男,浙江金华人,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美学与文论研究。

原文出处:
美育学刊

内容提要:

20世纪初汉语语境中的“美感”一词,与“美学”一样,都是外来词。“美感”一词初显为“中国”的美学术语,大致体现为从纳入1903年《新尔雅》到1915年《述美学》一文的阐释这一过程。作为译词,“美感”在王国维、蔡元培前期的文本中有所浮现,但并不明显和稳定,这是美学在初入中国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在梁启超前期的文本中,虽然几无出现“美学”“美感”等词,但是以功利性作用为主导的美感观念得到突出表征。“美感”一词能够在后来得以普及,很大程度得益于美育之提倡。把“美育”释为“美感教育”,这是对“美感”的中国美学身份的一次重要确认。中国现代美学起源三大家的汉语体验,是他们切近中国现代美学尤其是美育发生于本土实际问题解决的直接方式。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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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7)03-0026-10

       美感问题在美学中具有根本性,“牵涉到美学领域里所有的基本问题”[1]。中西美学围绕这一问题而形成的见解不胜枚举,因此形成的争议也是不可胜计,这与“美感”一词本身有重要关系。“如同美一样,‘美感’这个词也是词意含混而多义,包含着好些近似却并不相同的多层含义。”[2]汉语“美感”一词具有间性的词性特点,在流行用法里出现杂乱状况,这是必然的。廓清“美感”一词,避免不必要的争议,杜绝理解简单化、泛化,较好的方式就是从汉语语源上进行考察,追溯历史,在美学上进行观照。众所周知,近代以来因西学东渐而产生了一批新名词,它们进入日常生活,亦进入思想文化领域,其中许多发展成为包括美学在内的中国现代学术基本用语。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是中国现代美学起源三大家,他们无不是西学东渐的介入者。借助他们的相关文本,可以探得“美感”一词在20世纪初(大致以1915年为界)汉语语境中的呈现情况,以及识得中国现代美学尤其是美育发生的一种特殊性。

       一、作为译词的浮现

       美学术语的形成是在特定的美学条件下展开的,具有一个从日常的到专业的或者说从边缘到中心的美学化过程。就“中国”的美学而言,美学之有是以入中国为前提,故又存在术语译介等一系列复杂问题。“美学”本身就是一个外来的译名。“美学这个学名和学科,犹如哲学、文艺学(或称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心理学等学名和学科一样,是舶来品,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从西方引入中国的。”“美学”一词代表了中国美学术语形成的一种典型情况,即作为文化舶来品,有一个“汉化和合法化”的历程。[3]对于“美感”一词,首先亦应做如此观。其次,“美感”一词词义在现代汉语中并非单一,它的形成也有一个增加过程。在古代汉语中,“美”与“感”基本是分开使用的,如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对《礼记·学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所作的疏解:“善歌,谓音声和美,感动于人心,令使听者继续其声也。”因此,“美感”往往不可作为一个词看待,甚至不能承认它是一个原始的汉语词。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就是把“美感”当作外来词的。1903年上海明权社发行的《新尔雅》是20世纪最早出版的汉语辞典。在“释教育”部分提到“美感”一词:“离去欲望利害之念,而自然感愉快者,谓之美感。”[4]值得注意的是,该词被着重加点,显然是把它作为一个日译词看待。辞典、教材、译作、学校等都是近代中国传播外来知识的重要载体,它们提供的用语是中国现代学术话语形成的语言基础。作为外来词的“美感”,成为本土的美学术语,同样需要借助各种载体,并与本来就是外来的“美学”一道译入和并行。这一过程颇为复杂,但其结果是显然的。

       清政府于1902年制定《钦定学堂章程》和1903年颁布《奏定学堂章程》。这两个章程都明确规定设立教育学、心理学等课程的重要性,由此出现了一批从日文转译而来的西方著作。在这些译介的教育学、心理学教材中,包含着与“美感”一词十分接近的情况,如:1902年东亚公司新书局发行的《心理学讲义》(服部宇之吉)有“纯粹悦美之情”,1903年上海时中书局编译的心理学讲义《心界文明灯》有“美的情感”,1905年留日学生陈棍编译的《心理易解》有“物之足使吾人生快感”,1907年杨保恒编写的《心理学》提出以“体制”“形式”“意匠”为“三要素”的美感概念。[5]相比之下,美学的译介在当时并不十分突出,这种局面的改变直至20世纪10年代中期以来。世纪之初的十余年,是中国现代美学观念的重要发生期,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事实上,现在通行的许多美学术语已在那时浮现。在译介的各科教材、专业著作中,都存在大量的专业术语现象,其中有些是无意识地带进或夹入,有些则是被有意识地运用。总之,它们都是美学术语得以生成的条件和环境。以下着重前期的王国维、蔡元培的文本。

       据统计,王国维前期(1889-1911年)的哲学、心理学、逻辑学译稿约20种,包括署名的和未署名的(均刊于由他主编的《教育世界》)。在这些译稿中,已出现诸多现代美学基本词汇。如在1901-1902年翻译的《教育学》(立花铣三郎)、《教育学教科书》(牧濑五一郎)、《心理学》(元良勇次郎)中,已出现“美感”“审美”“审美的情感”“美术”“美之学理”等。又如1905年在两本“教育学”译著基础上编成的《教育学》中有“审美之情”一说:“其由美丑而生者,谓之曰审美之情;……教育不可不以制裁下等之感情,及养成高尚之感情为务。”[6]再如1907年的译文《孔子之学说》(蟹江义丸)中有这么一段:“涛,动美感的;礼,知的又意志的;乐,则所以融和此二者。苟今若无礼以为节制,一任情之放任,则纵有美感,亦往往动摇,逸于法度之外。然若惟泥于礼,则失之严重而不适于用。故调和此二者,则在于乎。”[7]这里两次出现“美感”一词,前者属古代汉语用法,后者已属现代汉语用法。就这些而言,王国维已创造了包括“美感”在内的各种语词,但它们的区别并不十分分明。

       蔡元培前期(1898-1912年)含著、译、编等多类文本,涉及教育学、哲学、伦理学、美学等各种学科,亦以译介为主。1901年10月他在绍兴及上海搜集国内外参考资料的基础上写成《学堂教科论》。该文对各级学校的课程进行研究,并分析清代学风败坏的原因。文中提到日本学者井上甫水把学术分为“有形理学”“无形理学”和“哲学”。写于1901年10月至12月的《哲学总论》指出心理学是一种“心象之学”,是考定情感、智力、意志三种心象之性质、作用的“论理学”,其中“论情感之应用”的“应用学”为“审美学”。1903年的译作《哲学要领》(科培尔讲述,下田次郎笔述)把“宗教哲学及美学”都作为“心界哲学”。其中有对“美学”的介绍:“美学者,英语为欧绥德斯Aesthetics。源于希腊语之奥斯妥奥……其义为觉与见。故欧绥得斯之本义,属于知识哲学之感觉界。……要之,美学者,固取资于感觉界,而其范围,在研究吾人美丑之感觉之原因。好美恶丑,人之情也,然而美者何谓耶?此美者何以现于世界耶?美之原理如何耶?吾人何由而感于美耶?美学家所见、与其他科学家所见差别如何耶?此皆吾人于自然及人为之美术界所当研究之问题也。”[8]9-10还有对“美术”的介绍:“美术者Art,德人谓之坤士Kunst,制造品之不关工业者也。其所涵之美,于美学对象中,为特别之部。故美学者,又当即溥通美术之性质,及其各种相区别、相交互之关系而研究之。”[8]10 1906年的译作《妖怪学讲义录(总论)》(井上圆了)出现了许多谈“美”说“情”的译句:“论理、伦理、审美为心性作用之智、情、意各种之应用,以真、善、美三者为目的;教育学者,智、情、意总体之应用,以人心之发达、知识之开发为目的。”[8]94“世人知美之为美耳,以学术考之,必分析其所谓美者,而一一示其成分,如美丽、宏壮、适合、一统等是也。”[8]169“怪情者,非独美情之反对,具写之于美术,转示美性,而生几分之快乐。故人多喜妖怪之小说,及妖怪之绘画。”[8]171这两部译作出现了“美学”“美术”“审美”“美情”“美性”等一系列词,颇耐人寻味,有的显然与“美感”近义或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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