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折”的统一:中国国语运动中的“不统一主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东杰,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中国近代国语运动在致力于“语言统一”的同时,也对统一“过度”的危险抱有深刻警惕,因而明确将“不统一主义”定为国语运动的宗旨之一,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的语言民族主义潮流中都别具特色。“不统一主义”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力倡保护方言,反对国语一统天下;二是主张“蓝青官话”式的国语标准,不要求每个人都说得字正腔圆。造成国语运动这一特色的原因不止一个,既和国语运动领袖们的自由主义思想倾向有关,也和中国文化和社会传统本身对于地方性的宽容和高度赞许有关。这一特色提醒我们,中国近代的民族国家建设在走向权力集中化的同时,还存在着“疏松统一”的可能。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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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7;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7)02-0144-23

       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位雅各宾党人宣布:“一个自由民族的语言应是唯一的,且对所有人皆是同一的(The language of a free people must be one and the same for all)。”①一语道出了语言民族主义的基本原则:一个民族,一种语言。两百年后,法国政治学家吉尔·德拉诺瓦(Gil Delannoi)指出,从“帝国”到“民族国家”的政治变革,必然伴随着语言状况的改变:“在帝国时代,政治和文化精英之间以有文学传统为依托的通用语言进行沟通,而每个地区都有方言”。进入民族国家时期,方言“先被当地社会精英所抛弃,又被大众教育冷遇”,无可挽回地趋向“灭亡”。相应地,“民族语言”则扮演了两种角色:既是“反对帝国语言的多样性象征”,又是众多地区性方言的掘墓人。作为一个国家“剩下”的唯一一种语言,它同时是“语言标准和政治规范”。[1]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也注意到,民族主义在欧洲的发展过程,亦是与方言文化相关的地域性共同体的瓦解过程。[2]因此,语言民族主义不但意味着一种新语言(民族统一语)的诞生,也意味着许多旧语言(方言)的湮灭。

       中国近代国语运动无疑是语言民族主义浪潮的众多追随者之一,不过,这并不等于它在任何方面都对其原型亦步亦趋。李方桂在1947年的一段评论中注意到:接受政府所颁行的国语标准,并没有妨害大多数中国人仍然用方音去诵读文学文本,也没有使得方言的“声望”受到什么明显损伤。[3]确实,中国国语运动的领袖们大多对方言抱有一种积极而友善的态度,即使不将其看作家属,至少也当作可以共处的邻人,而不是一定要打倒的对手。国语和方言之间虽然也有紧张,但无论如何还没有发展到敌对地步,在多数情形下,反而是并辔骈行,形成了一种“双语”体制,并得到了理论上的认可。同时,“国语”也常被看作一组可以在某种范围内适当移动的语言光谱:只要人们能够大体无障碍地沟通,国语的能事已毕;国语运动并不要求每个人都能把标准语说得字正腔圆。

       在这些方面,国语运动和欧洲原版的语言民族主义主张显然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此一特色似乎迄今尚未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尽管也有人注意到,新文化运动诸子对国语和方言的互补有过不少论述,并且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左翼文化人,对方言文学和方言文艺的倡导和实践都一直没有停止,但对于这些现象,论者往往是点到为止,多数研究者仍然倾向于把国语运动看作国家(中央)政治和文化权力对(包括方言在内的)地方文化实施的“文化宰制”。②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因为,既存研究对中国国语运动的思考,基本是通过西欧、日本经验的透镜进行的,故而多见其同,而鲜见其异。

       澳大利亚汉学家费约翰(John Fitzgerald)的有关论述篇幅虽短,却深值注意。他把中国“语言改革运动中文字统一化和多样化之间的论争”,与“中央集权者和联邦主义者之间围绕着中国国家形态问题的政治竞争”,视为两个同构而平行的现象。费氏同意,无论是“语言联邦主义”者,还是“中央集权者”,都处在“民族统一”的话语框架中,但前者所说的“统一”乃是“各个分裂的地方社会的集合”,后者更重视“抽象地重新组织起来的民族”。费约翰对两派平等对待,并注意到方言和国语之间的复杂性:对方言的认同未必即是对统一的背叛,相反,甚至可能是国家认同的另一种形态。③

       与大多数研究取向不同,本文主要关注国语运动中那些“不统一”的面相:乍看起来,它们和国语运动的旨趣背道而驰,但它们的确就存在于国语运动内部。这些面相主要表现为两个主张,而恰与那位雅各宾党人的理想南辕北辙:“国语运动”并不意味着一个国家只剩下“唯一”一种语言,也不要求所有人的“国语”都能说得一模一样。当然,在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语言”都不曾完全变为现实,但这里边的关键显然不是其在客观上是否可能,而是人们在主观上是否愿意接受此一原则。或者说,这不是一个“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一个“想不想”的问题。中国国语运动明确揭出了“不统一主义”的旗帜,且将其列为宗旨之一,在全球范围内的语言民族主义运动中都是特立独行之举。若考虑到20世纪上半期中国的浓郁民族主义思想氛围,此一主张就更显得不合时宜,值得细加检视。

       一、“国语不统一主义”

       1906年,陆费逵在一篇文章里指出,中国人之所以“知有乡谊而不知有国家观念,知有省界而不知有国家种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方言不一”。因此,要凝聚“全国人心”,就要从“统一语言”做起。[4]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对中国近代国语运动基本思路的高度概括。显然,自一开始,方言就和“分省界、判同乡之成见”联系起来④,成为国语运动主要的针对对象。20年代中期之后,在有些“革命家”眼里,方言更是成为“封建”势力的表征。⑤与此同时,作为铸造“国家观念”的利器,国语则被提升为确立“国民资格”的要件。1923年,黎锦晖宣布:“不懂中华国语的人,当然没有中国公民的资格。”[5]不久之后,沈恩孚也提出:“不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要懂得国语,假使不懂国语,就是没有国民的资格。”[6]

       不过,对方言分歧的批判,是否即意味着国语运动应把打倒方言作为一个努力目标?按照“一个民族,一种语言”的原则,答案自然是肯定的。1902年,《外交报》刊发的一位英国传教士的演说便预测:“中国苟能永远自主,则各地土音,必尽易为官话。将来铁路大通,往来便易,复多设学校,教化齐同,土风之不操,有断然者。”[7]那么,语言的统一即是“土风”的绝灭。1910年,由日本人主办的《盛京时报》发表了一篇倡导国语统一的文章,提及西方“宗主国”禁止殖民地人民使用“土语”,“以消杀其故国之思”。⑥这些例子隐含了两个假定:语言塑造了人的认同,而方言所代表的认同和国语的认同是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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