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152/j.cnki.xdxbsk.2017-01-021 王安石不仅是北宋时期政治家,也是著名的思想家,其于经学有突出贡献。在《春秋》学发展史上,王安石因“断烂朝报”说而常以负面形象出现,学界对其中原因多有探究,但对王安石的《春秋》观及其在《春秋》学史上的地位等问题论述不足。本文以对“断烂朝报”“不列《春秋》于学官”两大公案的考察为切入点,试图对王安石《春秋》学思想进行深入阐释。 一、两大公案考论 “断烂朝报”“不列《春秋》于学官”是《春秋》学史上两大学术公案。首先,两种说法涵义不同。如果暂不考虑其来源,“断烂朝报”说主要是王安石对《春秋》的整体判断,似乎个人主观感受多一些;“不列《春秋》于学官”属于政府行为,是政府机构的一种措施。或许正是因为《春秋》似“断烂朝报”,所以才有不列于学官的结果。其次,两种说法出处各异。“断烂朝报”说,从目前资料看,一是据《宋史纪事本末》载:熙宁四年(1071)科举改革,王安石认为“孔子作《春秋》,实垂世立教之大典……自经秦火,煨烬无存。汉求遗书,而一时儒者附会以邀厚赏……一如断烂朝报,绝非仲尼之笔也”[1](卷九)。即王安石对孔子所修作的《春秋》无诋毁之意,“断烂朝报”是指《春秋》在遭受秦火与汉代被工具化后的状态。另一处见于李绂《书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序后》中考证此种说法的源头。周麟之为南宋人,曾为孙觉《春秋经解》作跋,其中讲到王安石斥废圣经定为“断烂朝报”。李绂作此后序反驳这一观点: “断烂朝报”之说,尝闻于先达,谓见之《临汝闲书》,盖病解经者,非诋经也。荆公尝自为《春秋左氏解》十卷,言言精核……其高第弟子陆农师佃、龚深甫原,并治《春秋》,陆著《春秋后传》,龚著《春秋解》,遇疑难者辄目为阙文。荆公笑谓:“阙文若如此之多,则《春秋》乃断烂朝报矣。”[2](P174-177)《临汝闲书》为南宋史学家李焘之子李壁所著。依李绂言:一是“断烂朝报”说确实存在,前提是《临汝闲书》所载史实无误;二是“断烂朝报”论所指为《春秋》注释之书,残缺不全,并非指《春秋》经。而王安石尚有《春秋》类著作,其弟子受其影响而治《春秋》[3](P448)。 由上可知,“断烂朝报”说出自王安石本人,指《春秋》注解之书,并非《春秋》经本身,这与北宋庆历之际疑古批传的学风是一致的。此后,苏辙在《春秋集解》自序中讲:“近岁王介甫以宰相解经,行之于世。至《春秋》,漫不能读,则诋以为断烂朝报,使天下士不得复学。”[4](自序)意指王安石对《春秋》的这种认识含有政治权力的成分,并非纯粹的学术观点。胡安国也讲:“初,荆公以字说训释经义,自谓千圣一致之妙,而于《春秋》不可以偏旁点画通也,则诋为断烂朝报,废之不列于学官。”[5](P552)即指明王安石以《字说》为解经依据,《春秋》与此不符,故有诋毁之语。不难看出,王安石对《春秋》的训注评语到了苏辙、胡安国这里已经被断章取义,直取“断烂朝报”四字,舍去其中的历史背景和言论语境,认为“断烂朝报”直指《春秋》经。 如果说苏辙、胡安国二人所论尚属学术争鸣的范围,那么周麟之所论则有主观情感任意表达之义。其《跋先君讲春秋序后》言:“先君为予言:初,王荆公欲释《春秋》,以行于天下,而莘老之书已出,一见而有惎心,自知不复能出其右,遂诋圣经而废之曰:此断烂朝报也。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者积有年矣。”[6](卷二二)莘老之书指孙觉的《春秋经解》。在周麟之看来,王安石纯是因嫉妒而污毁《春秋》经。因此以上三人均认为王安石视圣人《春秋》经为“断烂朝报”,与王安石本人所说“断烂朝报”的含义截然不同。 关于“不列《春秋》于学官”之说,前人早有此论,而作为学术公案见于周淑萍《王安石“不列〈春秋〉于学官”释疑》[7]。《春秋》列于学官,获得官方尊崇地位始于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一直到熙宁变法前夕。“不列《春秋》于学官”基本上伴随“断烂朝报”说之后,王安石在改革科举制度中确有此建议,据《宋史纪事本末》载,“请自今经筵毋以进讲,学校毋以设官,贡举毋以取士”,已含有“不列《春秋》于学官”之意。最高权力者最终也接受了这一建议,昭示天下。“熙宁四年二月丁巳,定贡举新制,进士罢诗赋贴经墨义,各占《诗》《书》《易》《周礼》《礼记》一经,兼以《论语》《孟子》。”[8](P5334)考试科目中不见《春秋》。而且,宋神宗也讲:“卿(王安石)尝以《春秋》自鲁史亡,其义不可考,故未置学官。”[8](P6019)到周麟之、胡安国以及《宋史》本传,则直接提出王安石诋废《春秋》,“不列于学官”。可见,王安石就《春秋》经发展的特点而对《春秋》提出一些消极意见,确有“不列《春秋》于学官”之意。此后学者在王安石诋毁《春秋》为“断烂朝报”成立的基础上直接言明王安石“不列《春秋》于学官”。 对此学术公案,历代学人不乏考证、辨解。从已有材料看,这些考辨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单就公案本身作辨。南宋晚期学者林竹溪引尹焞语:“和靖曰:‘介甫未尝废《春秋》,废《春秋》以为断烂朝报,皆后来无忌惮者托介甫之言也。’”并以《答韩求仁书》为证,认为“今人皆以断烂朝报为荆公罪,冤矣”[9](P3251),指明“断烂朝报”说并非出于王安石。杨时曾为孙觉《春秋经解》作序,“三传异同,无所考证,于六经尤为难知,故《春秋》不列于学官,非废而不用也”[10](卷二五),理性地分析了《春秋》不列入考试科目的原因。李明复进一步明确王安石与《春秋》的关系,认为“其徒乃废《春秋》,而后人谓安石意,非也。何以解《春秋》止是断烂朝报,未必然也。安石不解《春秋》,以其难知也”[11](卷上),把废《春秋》的罪名归于王安石的弟子。可以发现,这一类辨解从形式上看范围较小,篇幅有限,论证单一;内容上趋于类同,否认“断烂朝报”之语出自王安石。但他们辩论的前提为王安石所诋废的《春秋》是孔子所作的《春秋》。另一类辨文是从大的历史背景出发,在前人证明材料的基础上进行较全面辨释。李绂《书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序后》专就周麟之所论王安石对《春秋》的态度进行澄清。此文从“断烂朝报”说和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以及王安石的人格品质、学术修养等三方面反驳周麟之的观点。“断烂朝报”说主要是运用其家学《临汝闲书》证明王安石“意实尊经,非诋经也”;对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的论辨是从当时熙宁变法教育改革的举措入手,历史地分析了《春秋》经、传的发展,“宋以前治经,未有遗《周礼》者,若古来洽《春秋》者,治三传而已,治经不犹愈于传乎?三传互异,莫之适从,故治者少”。指明并非因王安石的政治行为而废《春秋》,实为《春秋》经、传的自然发展所致。又以王安石本人的才学、德量驳斥所谓“惎心”:“二人之交,始终生死未尝渝。莘老固贤,非荆公有德量,亦安能独贤?荆公之德量如此,安得见其所著书即惎之?”[2](P175-176)虽然论证比较充分,但仍有不甚严密之处。如李绂以《直斋书录解题》中所讲:冯正符借《春秋》类著作,经荐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王安石亦待之厚”,证明不以《春秋》取士为妄说,此事在熙宁末年。实际上,《宋史纪事本末》中明确记载“不用于贡举”之论,用王安石厚待以《春秋》得赐的冯正符并不能抹杀“不用于贡举”法令的存在。这种论证的不严密一方面或出于学者本人的情感倾向,另一方面主要是疏于对“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论的源头考察,混淆了政策性存在与事实过程中变化存在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