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法和韵律的两种关系 韵律和语法二者之间的关系,英语汉语不一样,这是本文的主题。用图1表示:
英语,语法是语法,韵律是韵律,二者分立,有一个交界面(interface),语法和韵律在这里交互作用。汉语,语法是“大语法”,包含韵律,韵律本身是“大语法”的一部分,不存在语法和韵律的交界面。都叫“韵律语法”,英语的韵律语法是指韵律和语法的交集,汉语的韵律语法是指(大)语法的一个子集。 汉语跟英语之所以有这种区别,原因在于汉语的组织和运行以“字”为基本单位,而“字”是形、音、义、用的结合体,可以分析,不能分离,分离就破坏了它的完整性。汉语“字本位”理论(潘文国,2002;徐通锵,2008)许多人不接受,其中一个原因是主张者没有通过某个领域或个案的比较研究来证明“字本位”比“词本位”好在哪里。在我看来,韵律语法恰恰是一个合适的比较领域。对于“字本位”说,我起先也不怎么赞同,现在认为它简直是对的,汉语的韵律语法就是建立在“字本位”理论的基础上。 “本位”就是“基本单位”,要区分“基本单位”(primary unit)和“强势单位”(predominant unit)。这两个概念不矛盾,但不是一个东西。汉语语法和韵律的基本单位当然是“字”,古汉语里强势单位也是“字”,现代汉语的基本单位还是“字”,但是双音字组已经成为强势字组。我叫“强势字组”,不大愿意叫“强势单位”,因为,按照赵元任的说法(Chao,1975),现代汉语“词”的地位不明确,没有相当英语word的一级单位,只有许多程度不等的“像词”字组。双音字组“像词”的程度不等,有赵元任的例子: 假如 俩壶(二者在节奏、声调乃至元音的模式上都相同) 溜.达 救.他(二者在节奏、声调乃至元音的模式上都相同) 尺寸 大小 成甜(三者像词的程度依次递减) “像词”的程度差异决不是在“词”和“语”之间设立一个中间站(离合词、短语词、句法词)就解决问题的。有人以为,只要把双音字组统一定为“韵律词”,就算找到了赵元任所说的“介乎音节词和句子之间的那级单位”,其实赵先生的原文说的是介乎音节词和句子之间的“那些中间单位”(复数)而不是“那级中间单位”。因此我更愿意把“双音词”“多音词”叫作“双音字”“多音字”,“字”一字的字义引申同“江、河”二字: 江、河(单指长江、黄河→泛指百江百河) 字(单指单音字→泛指单音双音多音字) 有人说,讲语法可以以字为本位,讲词汇就得以词为本位了。但是现代汉语的词典虽然名叫“词典”,其实都是以“字”为本位,先列“字头”,把字头的多个义项及其联系先讲清楚,下面各个“词条”的释义就方便简单了。如果像英语那样上来就列词条,释义就要啰嗦复杂,而且难以看清词条之间的意义联系。现代汉语还要有“倒序词典”,西方语言哪里会有呢?记得有人统计,现代汉语的词汇,从词型(word type)看是双音字多得多,从词例(word token)看,双音字和单音字的多少没有明显差异,这当然是因为单音字的使用频率大大高于双音字。赵元任(1968b/2002)说,所谓的“汉语单音节神话”(金守拙所言)“在中国的神话里是一件最真的神话了”。 二、一个“字”就是一个节奏单位 英语有英语的节奏之美,例如“The 'moon is in the 'sky.It is far and high.”两句轻重交替,押韵。英语的节奏是以轻重的区分为本,词的重音位置确定之后,相邻重读音节的时间间隔要大致相等,如果之间的非重读音节多,发音速度就要快一些,说得紧凑一些,上例moon-is-in-the四个音节就要比far-and两个音节念得快些紧凑些,形成两个大致等音长的片段,这就叫“重音定时”(stress-timing),“轻重控制松紧”。汉语也有汉语的节奏之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两句也押韵,但跟英语节奏“重音定时”不同,汉语的节奏属于“音节计数”(syllable-counting)或“音节定时”(syllable-timed)型。赵元任(Chao,1975)说,汉语“单音节是非常活跃、具有意义、变化不大的单位”,在现代汉语里“依然十分活跃”,“音节与音节的长度和响度跟其他许多语言相比变化很小”,所以汉语一个音节就是一个“节奏单音调”,“连续话语的节奏呈高度的单音调(monotony)”,“倾向于一种均匀的节奏”。这就是说,汉语语流里除轻声字外,一个个音节本身就是一个个大致“等音长”的节奏单位。节奏单位的等音长(isochrony)是大致的,就是英语,每两个重音节之间也是大致等长,完全等长只是理想状态。等音长有感觉和物理两个方面,但是“按感觉解释较为现实”(见Crystal,1997),换言之,“节奏”有物理基础,但是以“节奏感”为准,甚至可以说,没有节奏感就没有节奏,所谓“存在即被感知”(贝克莱),“天下无心外之物”(王阳明),物理的节奏要在人的生理心理上产生共振的律动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