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件、时间与当代法国哲学 传统哲学重普遍理性、轻感觉经验,而当代法国哲学无疑是对这一传统的反叛。从柏拉图开始,哲学就将永恒不变的理念、共相看作是真实的存在,将变化莫测的感觉经验看作是虚幻的摹本;因此,只有前者才具备真理的价值,才是哲学立意要考察的对象;至于后者,哲学也并不否认它们的存在,只不过习惯于将那种可以体悟却不可以为意识所把握的经验归入美学的范畴。瞬间即逝、不可表象、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的感觉经验,对于诗人而言或许具有审美的价值,但是对于我们认知世界却毫无意义。 由于事件的偶然、无序和不确定性,在哲学史上它始终是被遗忘的要素;哲学家的任务是寻找普遍必然的共相,他要关注的自然不是变化无常的事件,而是可以穿越时空的考验而具备永恒价值的真理。“真理是什么”往往支配着“什么将发生”的问题,前者为后者提供了如何行动的依据,并获得了指导实践的优先性。当代法国哲学恰恰是这一思维范式的逆转,思想家将不确定的事件提高到哲学的高度,反对为行动寻找先于日常处境的先验原则。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的过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思想家们的研究兴趣从“结构”到“事件”、从“空间”到“时间”的位移。索绪尔将语言活动区分为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前者是指说话者必须遵守的规则系统,后者是指个人具体的言说实践。从历史来看,言语的事实是在前的,但从逻辑上来看,语言却是言语的先在条件,即一切言说之所以可能的必要条件。因此,对结构主义而言,只有产生意义的共时现象才有价值,历时事件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是重大事件,倘若没有被系统所接纳、吸收和同化,也没有存在意义。很显然,后现代从“结构”转向“事件”,正是由于他们深知,唯有恢复“事件”的活力,才可能获得对抗可计算的时间的一个支点,才能抵制和批判由概念系统、交换模式及再现机制建构起来的确定性霸权(Lyotard,Le différend 15)。 在西方思想史上,对确定性的追求首先是通过将时间客体化和概念化来达到的。对于关心本质和共相的形而上学而言,最糟糕的就是时间“既在又不在的”的不确定性。因此,认知话语倘若以追求规则、概念和结构为己任,关键是要把时间理解为某种测量活动。只有将时间分解为同质、同量的均匀的点,将“现在”表述为一个可以测度的期间化的概念,理性才可以过滤掉不确定的因素,追求不变的本质,并最终达致普遍真理。理性的本性就在于追寻同一性:“Logos是‘变’中之‘驻’,‘时’中之‘空’,执着于此种‘必然性’,则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使自身处于那‘不变’的‘永恒’的‘现时’(存在)之地”(叶秀山26)。在此过程中,不可重复的此刻,以及在此刻发生的“事件”,要么被系统忽略掉,要么被放入既定的关系中,转变为可以理解和认知的实体。 当代法国思想着力凸显“事件”的独特性,正是为了将不可表象的感觉经验重新纳入哲学的框架并思考它的伦理、政治和审美意义。通过将不为“我思”所掌控的“事件”提高到本体论的高度,后现代思想家们试图重新思考差异、偶然、感觉对于人类生活的特殊意义,为哲学反抗科学技术理性的霸权、跳出确定性思维的牢笼寻找出路。利奥塔的“语位”的政治学正是在这一语境下对人文传统和思辨哲学发起的猛烈冲击。 二、异识论:语位的政治学 利奥塔的“异识”(différend)①有两层含义。“différend”的第一层意思,是指不同语言游戏之间的异质性和不可通约,即“在异质的风格之间不存在普遍的判断标准”,每种语位体系(régime de phrase)都有不同的规则,不存在一个可以支配所有领域的元叙事。但是,在今天,话语风格的逾越无处不在,所有价值都是可交换的,一切活的生命按照无生命的工业品的方式被生产、加工、处理和消耗。人类得以安身立命的生活世界成为了一个研究、谋划和占有的场所,成为了一个单纯提供能量的生产车间。在这一背景下,利奥塔坚持不同话语风格之间的不可通约就显得尤为重要。哲学家的任务就在于打破认知型话语风格的垄断,关注那些在技术、资本和市场的规则下所不能表象出来的细微差异(Le différend 92)。知识分子的任务不再是替民众提供普适价值和统领一切话语的元叙事,而是应当把小叙事的游戏尽可能地最大化(Lyotard,Au juste 113)。 “différend”的第二层含义,是指“语位”(phrase)②的独特性,或者说语用事件之间的不可通约。语位是殊例(token)而不是类型(type)(Le différend 103;The Lyotard Reader 371)。即便是重复,也意味着新的语用事件的发生。“语位”在发生时由四项要素构成,即说话者、受话者、含义和指称。在发生的时刻,我们可以体验和感受事件的发生,但不明确它的具体内容,利奥塔称之为“表象”(presentation);但是接下来的语位可以通过把前一个语用事件放到具体的语境之中,来确定它的含义和内容,利奥塔称之为“处境”(situation)(Le différend 109-10)。利奥塔在不同的场合,常用其它术语来表达这一区分,有时候是“quid”和“quod”,有时是“Il arrive/That it happens”和“Ce qui arrive/What happens”(120;The Inhuman 82,90)。不管用什么术语,基本上,前件都是指本体论“事件”在“此刻”发生的独特性,后件是指把此绝对实体化、相对化,将“存在”的行为转换为“存在者”的属性,赋予其确切意义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