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了“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时代任务,并把“中华美学精神”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也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中华美学精神”是一种新的提法,它把中华传统文化的审美本质明确地提炼和展现出来,鲜明地呈现出,中华美学精神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在当今全球对话、多元共生的世界文化格局中,继承、弘扬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华美学精神对于提高民族文化自信、增强民族凝聚力、使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都具有重要意义。 然而,到底什么是“中华美学精神”?如何提炼、概括其精髓?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美学博大精深,内涵丰厚,对其精神实质的认识则是见仁见智。从不同角度、侧面去探究,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中华文化传统源远流长,几千年的文明积淀、沉积下来,可以继承发扬、在新世纪进行“转化性创造”的思想和精神财富车载斗量。笔者以为,要理解“中华美学精神”,必须联系整个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这是因为,从根本上说,中华传统文化是一种审美文化。它把整个宇宙自然和人世社会看成一个生机勃勃、气韵生动、充满生命和情感的世界,一个“大美”与“大善”的世界,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参天地,赞化育”,与天地万物齐一,在精神上、心灵上达到高度超越而具有现实精神的境界。中华传统文化的这种审美特质决定了广义上的“审美”是其本质。也就是说,中华美学精神就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理解中华传统文化,必须从其美学精神入手。 笔者认为,“中华美学精神”涵盖、包容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本质与精髓,它至少应该包含这样几个方面的内涵:中华民族观照世界的世界观或宇宙观;个体超越有限生命或有限时空的局限性从而追求无限与永恒的方式,即个体的形上精神追求;个体生命如何“在世”的生存观;个体如何通过诗、乐、画、书法等把握世界的艺术观;作为中华美学精神和艺术精神的理论总结的境界论。从这个思路入手,本文拟从以下五个方面来具体探讨“中华美学精神”的内涵:“一个世界”观下的情本体论;现世超越的形上追求;自由逍遥的个体生存观;虚实结合的艺术观;艺术—自然—人生—社会—体化的境界论。所谓情本体论指中国传统文化把宇宙—自然—人世看成一个富有情味和情感的世界,由此主张一种积极奋发、以人的主体性的发扬蹈厉去顺应自然“天道”的哲学—美学世界观和人生观。所谓“形上追求”指人希望超越人生的有限性,达于某种“无限”、“不朽”、“永恒”的境界,与这种希望相联系的精神追求。中国美学在这个问题上与西方美学相异性极大,它不是追求脱离和超越现世的神性境界,而是希望通过审美或艺术活动就在此世获得永恒与不朽,是一种现世的超越美学。所谓自由逍遥的生存观指中国美学作为一种与个体的生存生活密切相关的精神境界,追求的是自由不羁、洒脱适性的人生境界,而非孜孜乾乾、终日碌碌以求得更多更好的物质享受。在艺术观上,与前几个特征紧密结合,形成了不以具体生动的再现外物形象为目的,而是以气韵生动、飘逸出尘为上的艺术批评体系。最后,境界论是融艺术观、社会观、人生观于一体的一种美学—哲学理论,是对经过数千年积淀的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和艺术精神的理论总结、概括、提升。下面试具体论之。 一、“一个世界”观下的情本体论 如前所述,中华传统文化是一种审美文化,中国传统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美学理论。反之,中国传统美学是一种哲学—人生观。因此,理解中华美学精神,不得不“从头讲起”,从中国人看待宇宙自然的宇宙观和看待人生社会的人生观层面,来探寻其最根本的特质。从宇宙观和人生观层面看,中国传统美学所禀持的既非理本体论,亦非性本体论,而是情本体论。 如前辈学人所指出的,来源于“巫史传统”的中国古代哲学对于“本体”的思考和感悟是此世的、现世的。中国哲学是“一个世界”的哲学。中国古代没有西方文化那样与此岸分离的彼岸世界。形而上就在形而下之中,超越就在现世之中,彼岸就在此岸之中。古人以“天人合一”的观念建构了包括宇宙、自然、社会和个体的人在内的“天人图式”,社会和人世受自然宇宙的影响、控制和决定,即由“天道”所决定。“天道”的“天”非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人格神,而是某种自然性的规律、法则,它有着不可抗拒的神圣性;另一方面,人的行为、德性、人格在某种程度和意义上又可以对“天道”有所影响、改变。好的行为感动“上苍”,降下甘霖或出现某种“祥瑞之兆”;而恶行则招致“天怒人怨”,上天降下灾祸对人予以惩罚。因此,“天”与“人”是交会感应的,宇宙非冰冷的物理存在,而是充满生机情韵的有情世界。 在这样一个有情的世界中,人便不是像在西方犹太教或基督教那样只能匍匐在上帝面前祈祷,而是要以自己充满主动精神的实践作为去迎合并体现和展示出“天道”。正因如此,人可以“参天地,赞化育”,地位极为崇高。因此人的主体性一直得到高度强调,特别是在儒家思想中,积极入世,建功立业,从来就是主流。当然,不仅是要建立功业,德行也更是儒学所强调的。但无论道德或是功业,都有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一种“乐学”、“乐生”、“乐活”、“乐道”的精神,也就是以一种审美精神作为底蕴或基础。所谓“孔颜乐处”,是强调在任何境遇之下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乐”。孔子自言:“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便是一种“乐生”精神。而孔子最为称道的学生颜回,生活拮据,饮食简单,身居陋巷,别人都替他难过,他却“不改其乐”。这里,苦依然是苦,并非以苦为乐,而是身处苦中,却有一种内在精神支撑,以至于处于困苦之境依然能够真心悦乐。 这种“乐学”、“乐道”、“乐生”精神的背后,便是一种有情宇宙观的支持。 在中国古人看来,世界由阴阳两极对立统一运动变化而生成,阴阳五行周流圆转,生生不息,相生相克而成万物。古人讲“道”,以道作为世界“本体”、“本源”——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但“道”并不在世界之外、之上,而是就在世界之中,甚至就是世界本身。所以“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庄子认为,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然则道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既是世界的又是超越的。“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十四章)而孔子也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