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哲学史以及山水美学史中的地位是公认的,他在这几方面的建树都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但是他的园林美学思想还没有得到重视。其实,他在园林美学方面的成就也是突出的,这与其园林美学思想表述的方式有关。柳宗元没有专门的园林论著,他的园林美学思想大量地存在于“记”这种文学作品中。柳宗元的“记”大体上有两类:一类是游记,游的都是自然山水;另一类则是园林记。他的园林记记的都是“亭”“堂”“院”等,这还是园林。柳宗元并不是园林工程师,自己不做园;但他本是官员,又是哲学家、文学家,对于园林自有另一番深刻的见识。柳宗元园林记的突出特点是结合为政来谈,将为官之道与园林之道结合起来,如此,他的园林美学思想别具一格,不仅是中国古代园林美学的重要成就,对于今日的造园学和为政为人,也均有重要意义。 一、观游与为政 做园林是为了“观游”,而“观游”自先秦始,且一直遭人诟议,理由之一是“非政”,即影响为政。柳宗元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在《零陵三亭记》说: 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①柳宗元是从心理学的角度谈园林的重要性的。他主要讲了两点:一是心情。心情是影响思考的,“气烦”则“虑乱”,气清则思成。二是视界。为政是需要有一定的视界的。视界狭仄,认识问题往往看不清实质,找不到症结,束手无策。经常观赏视界开阔的风景,有助于培养宽阔的心胸。因此,君子需要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以获得一种好心情、一个好视界。 观游可以调节心情、开拓视界,这不算新观点,但是柳宗元将它与为政联系起来了,这就建构了一个新视点。古往今来,在观游与为政的关系上,人们多是批评它的负面性,即所谓“玩物丧志”,少有或几乎没有文章肯定它对为政有所帮助。应该说,观游的确有玩物丧志的可能性,但那是观游过分了;如果适当又适时,观游的正面效应就突显出来了。 柳宗元举零陵县为例。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涂,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这种肮脏的状况维持了很久,一直没有得到重视,直到来了个新县令薛存义。薛存义认为这是一个应该解决的问题,于是他着手治理这个地方:“乃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如林,积坳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藂峰,珑玲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而遂。鱼乐广闲,鸟慕静深。”②风景变美了。在此基础上,薛存义盖了三座亭作为观景的场所,也在合适的地方筑就了馆舍。这样,零陵县城东山麓的湿地被建设成了一座真正的园林,柳宗元所推崇的“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这种做法类似于当今的城市环境整治:先是治污。然后依山就势,建设园林。 这样的“游息之物”“高明之具”真的能让君子去烦除忧,拓展视野,有利于为政吗?柳宗元是这样说的: 在昔裨谌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继是者成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余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③ 这段话的头一句似在设问:这样的好风景真能让薛存义们获得精神上的休息,以利于他们为政吗?在这里,他举了两位古人的故事为例:一位是战国时的郑国大夫裨谌。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裨谌“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则必使乘车以适野”④。也即是说,裨谌谋事必须先到风景好的地方静静心。在野外,思考问题就成;而在城里,思考问题就不成。另一位是春秋时的宓子,宓子即宓子贱,他和巫马期都做过单父宰。宓子“鸣琴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戴星而入,以身亲之,单父亦治”。意思是宓子经常欣赏音乐,而巫马期则整天辛苦,然而他们都将单父治理好了。在谈治理单父的体会时,宓子将自己与巫马期比较了一下,说:“彼任力,我任人。任力者劳,任人者逸。”⑤意思是,巫马期治政亲力亲为,用的是力;他(宓子)治政不都亲力亲为,用的是人。任力者很辛苦,任人者很安逸。 任人真的就那么容易吗?当然不。任人要用心,用心则需要有一种好心绪。柳宗元用这两个例子无非是想说明,为政需要头脑清楚,心态平和,“乱虑滞志,无容所入”也。 柳宗元接着反问:“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⑥这话似乎是对前一句话提出质疑,质疑有二:“观游者”真的是“为政之具”吗?薛存义之志真的出于“为政”吗?柳宗元没有作答,但答案已明,因为他下句话说:“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⑦,而薛存义显然不是。 到此,柳宗元将观游的利与弊两个方面说得很清楚了:利在消除烦恼、开阔心胸,有助于为政;弊在“以玩替政,以荒去理”,有害于为政。 最后,柳宗元提出:“使继之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⑧意思是,接替薛存义到零陵为官的人,如果能继承薛存义的志向,零陵这地方的老百姓是不是就有福了呢?用的是反问句,耐人寻味! 首先来看薛存义的志是什么志?文章前面介绍薛存义来到零陵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这个“政庞赋扰”以致百姓纷纷逃亡的县换了个样:百姓“遁逃复还,愁痛笑歌”。这样,薛存义一方面完成了国家的任务,上对朝廷负了责;另一方面减轻百姓负担,下对人民尽了心。于是,社会安定,百姓欢乐。这样的志正是柳宗元要肯定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