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当下与审美显现  

作 者:
杨震 

作者简介:
杨震,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显现美学”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泽尔建构的当代美学新维度。“显现美学”将美学的重心转移到审美活动中的“显现”上,认为审美感知所关注的是审美对象同时以及暂时的出场方式、此时与此地的当下性。这种关注同时也是对人自身当下的关注。审美“当下”并不是一个可度量的最小时间,它是对时空在场的觉悟,在审美过程中,许多超出当下的事物也被“当下化”了。这意味着,审美活动所遭遇到的,是世界的不可规定性。这种不可规定性是本质性的,源于各种显象之间由于交叉、重叠、互渗造成的空间上的多样性和时间上的暂时性。审美对象总是以自身的呈现为核心,在此基础上呈现某物,这就造成了审美对象本质上的不透明性,这也是艺术作品的典型特征。艺术作品总是通过自身当下的显现,让某物得以显现。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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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哲学家、美学家马丁·泽尔(Martin Seel)在21世纪初建立了“显现美学”( des Erscheinens),被保罗·盖耶(Paul Guyer)誉为当代德国最重要的美学家之一①。在这样一个全新的理论体系中,作者提出了一系列新概念,并对传统概念做了新的阐释,它们不仅有利于自身论点的阐述,也为我们对当代美学问题、艺术问题的分析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工具。当然,这里的“工具”所指的并非机械式的定义,更多的是一系列新洞见、新视野和可能性。这种美学不仅是解释性的,也是启发性的,能够面向未来的审美经验与创作经验,发挥积极作用。

      显现(Erscheinen)是“显现美学”的核心概念,它标识出“显现美学”与以往美学的不同。以往美学总是以某个静态事物为对象:“艺术”、“优美”、“崇高”、“自然”、“趣味”,等等。“显现美学”则把一种动态过程当做审美活动的核心研究对象。“显现”是一个名词化的动词,一个进行时态。它突出审美对象与审美感知共有的时间性,更确切地说:时效性。它不是脱离具体时空的、抽象普遍的事物,而是此时与此地正在进行的事态。这个概念突出的是:当称某个活动是审美活动时,我们所谈论的并不是一种超越当下(Gegenwart)的活动,而正是回到时空当下的活动。所以,通过“显现”概念,美学历来所针对的审美活动领域才真正跟认识与实践区分开来,因为,概念认识指向的是非时空的抽象领域,而道德实践指向的是抽象原则以及未来的目标,二者都是对当下的遗忘。唯有审美活动,关注的是当下,当下的显现。因此,显现意味着一种觉醒,一种高度自我意识,不仅对世界的当下产生自觉,也对我们面对世界时的自我之当下产生自觉。这种显现并不排斥概念认识与实践目的,只是不固定在概念目的的确定性上面②。不管目前的事情发生过程中混入了多少概念与目的,只要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过程本身而非概念目的,那么,世界与自我就在此刻显现。我们遭遇的情境就是审美情境。

      在这个意义上,显现概念与以往的美学维度保持距离,第一个就是“存在”(Dasein)或者“实际”(Sosein)的维度,那是柏拉图借以指责诗人说谎时所秉持的原则,即现象世界为假,理念世界为真,审美要寻求超越现象,达到“美的理念”。另一个维度与此相反,它恰恰对“假象”(Schein)领域做出辩护,认为审美的意义恰恰在于突破秩序,进入无秩序的自由领域,席勒、叔本华、尼采都可以说是这样一个维度的代表人物③。泽尔则认为,这二者实际上都背离了人类经验现象世界,不管超越还是沉醉,都没有明确对转瞬即逝的当下本身做出辩护,而是致力于摆脱当下,或者,摆脱当下感。相反,泽尔指出,审美的意义恰恰在于唤醒当下感④。这种当下感,转瞬即逝的在场意识,恰恰是生命丰富性的基础,而假若真有一成不变的永恒世界,那里的生活恰恰是不值得一过的。这是泽尔引用瓦雷里的预言时所指出的核心观点。在柏拉图《斐多篇》中,斐多转述了苏格拉底临终前对灵魂不朽、天国、超越式生活的描述,瓦雷里则反其意而用之,虚构了斐多与苏格拉底在地狱的对话,表达了对尘世生活的渴望和对永恒世界的悲叹,因为,尘世固然短暂,却充满变化与丰富性,永恒的世界却毫无光彩。所以,显现既不是对当下的超越,也不是对当下的醉梦般遗忘,而是充分地注视当下,投身于其中。

      从正面来讲,泽尔给了显现一个简洁而直接的定义,显现是“诸显象之间的游戏”⑤。显象是事物的感性特征,这种特征首先是通过概念来确定的。比如颜色的“白”,形状的“方”,状态上的“运动”与“静止”,这些“特征”,无论被我们归为“第一性”的质还是“第二性”的质,都是不依赖时空当下的。但在人的经验中,各种显象并不只是排他性地各自孤立,它们之间还存在一个互动关系。当我们聚焦于一个具体的时空当下,就会发现诸显象之间的“游戏”。这样一种互动关系是无法通过概念来确定的,因为它不停地处于变化中,一方面是“同时的”,因为同一瞬间存在几乎无数的显象;另一方面它是“暂时的”,显象可以持存,但显象间的重叠、互渗与转化活动却从不持存,转瞬即逝。这就注定了显现在本质上具有临时性、丰富性与不可掌控性。显现和显象之间是一种逻辑关系,从逻辑角度看,显现是在显象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概念,但并不是经验事实的先后关系,它们的出现是同时的,只不过在审美活动中,我们更多地关注到显现。

      泽尔更确切地把审美对象和审美感知统称为“审美感知情境”,而把审美对象最终归结为一种“事态”⑥。它不同于对某个确定个体对象的关注,更多地是对一种进行中的关系与变化的关注,是对独特过程的关注。同时,它也不同于寻求确定性的认知关系,而是感知与对象难以截然两分的关系,审美对象的成立,要靠审美过程来确定,审美感知的产生,也要靠这种遭遇来激发。

      在《显现美学》中,当下⑦是与显现密不可分的一个概念。一旦提到当下,一定不会指向某个静态的事物,而是指向一种过程性;而一旦提到过程性的显现,它的本质一定不是持续与重复,而是转瞬即逝的当下。

      然而,当下概念却不是那么容易一言以蔽之。我们既不可能活在过去,也不可能活在未来,我们只能在当下遭遇这个世界。那么,审美显现中的当下有何不同?区别就在于,在实践与认识活动中,当下是处于被遗忘的状态,我们并未真正对当下的当下性有所觉悟,只有在审美活动中,我们得以直观世界的当下以及我们的当下。用泽尔的话说,我们“当下化”(Vergegenwrtigen)了我们所遭遇到的事物。在这种当下化中,不仅对象的当下得到了感知,我们自己的当下存在也得到感知,我们正是通过发现对象身上的当下性而觉悟到我们自身此在的当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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