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三种终结方式及其当代复兴

作 者:
宋伟 

作者简介:
宋伟,男,1957年生,山东长岛人,哲学博士,东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与艺术学理论。

原文出处:
上海文化

内容提要:

美学是一个多次被宣告终结又几度复兴的学科。从美学史上看,美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始终面临着学科合法化的危机,在不同历史阶段被哲学、艺术和“理论”宣告终结,随后又再度复兴。摇摆于终结与复兴之间,美学有时“向外转”以依助相关学科获得认同;有时“向内转”以守住自律自足的理论体系。从现代性视阈看,美学是现代性建构的产物,因而,对当代美学复兴来说,无论是强调政治的美学意义,还是重申美学的政治意涵,其核心的议题依然是:现代条件下人的自由如何可能?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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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美学终结的呼声似乎从未歇止过。与之相关,还有诸如哲学的终结、艺术的终结、文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现代性的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乌托邦的终结以及人的终结等,不一而足,此起彼伏。20世纪几乎可以被称为“终结的世纪”,各种各样宣告终结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萦绕于整个世纪并一直延宕至今。大声宣告某种事物的终结确是一件让人非常快意过瘾的事情,因为它不仅可以径直宣判某种东西已经过时甚至死亡,还会制造出某种耸人听闻的轰动效应以引起世人的广泛关注。然而,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其结果往往很难让“终结宣判者”如愿以偿。按海德格尔的理解,终结并不等同于完结,它意味着一种思想方式的断裂中止,同时也意味着另一种思想方式的聚集与展开,意味着一种新的转向与开端。这是因为,诸多事物并不会因不断宣告其终结就会轻而易举地消亡,某些事物即便看上去似乎已经终结或死亡,但几经轮转却又死而复生,再度复兴起来。美学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经常被人宣告终结却又不断死而复生的学科。几经周折,美学在一次次被终结或宣告死亡的声浪中不断地调整改造、更新转换,以死而复生的姿态迎接下一次的复兴与新生。

       一、美学的终结之一——来自哲学的宣判

       美学一直面临着被终结的危机,或者说,美学从其诞生之日起就始终面临着合法化的危机。1750年,鲍姆加通初创美学时煞费苦心地与逻辑学攀亲,试图将研究感性的美学作为研究理性的逻辑学的妹妹,以期在逻辑学大姐姐的拉扯下跻身于哲学的殿堂。虽然,经鲍姆加通的努力,美学逐渐被人们认可和接受,感性研究也开始得到哲学的注目,不再冷落寂寞,像康德、黑格尔这样的哲学大家,十分重视美学并为美学的哲学建构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即便如此,康德和黑格尔在使用美学这个概念时依然充满疑虑,显得小心翼翼。

       提到终结,我们自然会回想起黑格尔用历史逻辑所演绎出的关于艺术终结的断言。在黑格尔眼里,艺术不过是“绝对精神”发展的一个过渡性阶段,而且,在“绝对精神”发展的最后阶段,艺术成为经由宗教阶段向最高阶段哲学发展而必遭扬弃或终结的一个低级阶段。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在宣布艺术终结之前已先行宣布了美学的终结。为此,他对美学表现出了一种耐人寻思的态度。在《美学》的开篇,黑格尔这样写道:“我们姑且仍用‘伊斯特惕克’这个名称,因为名称本身对我们并无关宏旨,而且这个名称既已为一般语言所采用,就无妨保留。我们的这门科学的正当的名称却是‘艺术哲学’,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①黑格尔倾向于把“美学”等同于“艺术哲学”,试图用“艺术哲学”取代“美学”这个名称。从这个意义上似乎可以说,在宣判艺术的终结之前,黑格尔已经先行地宣判了美学的终结。

       其实,不仅是黑格尔,再往前追溯,康德早于黑格尔表达了对“美学”的微词。在写作《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1787年)时,康德曾表明对美学这一学科的态度:“德国人是唯一普遍地使用‘美学’这一词语来表示其他人们所谓‘趣味批判’的人群。这一用法可上溯至鲍姆加通这位令人敬佩的分析型的思想者所做的夭折的尝试——他试图将对美的评判引入理性原则之下,并将该评判的原则提升至科学的层次。但是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前述的规则或标准,就其主要的来源而言,仅仅是经验性的,因此绝不能用来决定我们的趣味判断具有指导意义的先验性法则。”②在康德眼里,作为感性研究学科,美学仅仅属于经验性的,如果美学不摆脱经验性的视域,就无法完成先验哲学式的趣味批判。康德试图在先验哲学的框架内建构其“先验感性论”(Transzendental Asthetik)——审美趣味批判。

       如此说来,美学创立后经常遭遇质疑,使其不断地陷入尴尬的境地,就连康德、黑格尔——在美学思想史上具有奠基性意义的思想家都不同程度表现出对美学的疑虑,尤其是在美学这门学科的命名问题上颇多微词。

       美学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这门学科为什么会招致像康德和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的质疑?要回答这些问题,或许应该从“美学”这个名称入手。当年鲍姆加通将“aisthesis”(意为“感性”)改造为“aesthetica”(意为“感性学”),创立了一门研究感性认识的学问——“感性学”(中译为“美学”)。这意味着,要将感性的东西纳入理性认识的知识谱系之中,也就是说,一定要将感性的东西置入理性认识的逻辑系统中加以分析批判,才可能建立起一门关于感性或美的学问。但是,感性与理性,两个不相容的东西缠绕在一起,这种分离和对立势必会造成相互纠葛的尴尬局面。而这种状况主要源自感性与理性的分离与对立,正是基于此,作为形而上学哲学家的康德和黑格尔都对美学这门学科提出了质疑。

       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之所以对“美学”这个学科命名充满疑虑,其根本缘由来自“美学”的“感性”。也就是说,在坚固的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知识谱系中,作为感性研究之学问的美学却试图跻身于理性形而上学的殿堂并建立一套能够言说自身的话语体系,这不能不让理性主义哲学家们感到不舒服。然而,伴随人的觉醒,在高扬理性精神的时代,人的感性诉求日益凸显,哲学家们已经无法忽视人的感性存在,面对欲望、情感、趣味、审美等诸多问题,不得不以理性的目光加以审视。他们以理性的目光审视感性,以理性的态度对待经验,将感性纳入理性所规定的框架内加以界定研究,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悖论的疑难问题。美学因此将自身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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