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汉语其实并不太孤立 汉语作为一种典型的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一直在语言类型学上占有独特的地位。这个理念在语法界经过长年的考察论证之后(黎锦熙1924;Li & Thompson 1981;梅广2015),终于在Huang(2015)的比较句法分析中开花结果:一个强势的分析性语言(robust analytic language)除了较少受到词法的束缚,还有许多类型学上的共现特征(typological correlations)。首先看看英汉之间的差异,例如: (1)a.John just telephoned. b.John just telephoned his sister. (2)a.*张三刚才电话了。 b.*张三刚才电话了妹妹。 (3)a.张三刚才打了电话。 b.张三刚才给妹妹打了电话。 众所皆知,英语的名词telephone常活用为动词,及物或不及物皆可,分别如例(1)a和b。现代汉语则相对保守,不能直接活用“电话”这个名词,如例(2)a和b,我们必须拆成两个部分来讲,即用一个语义泛化的轻动词,如“打”,后面再加上宾语“电话”组合而成,如例(3)a和b,这种离散用法正是汉语分析性(analyticity)的绝佳例证。 然而汉语此项类型特质却在新近口语中出现松动的迹象。例如: (4)a.有什么问题,请电服务处。 b.别忘了等会儿短我! 例(4)a中“电服务处”其实就是“给服务处打电话”,而例(4)b中“短我”则可转写为“给我打短信”(黄新骏蓉2015)。这让人想起Hale & Keyser(2002)对“去名词化动词(denominal verb)”的经典分析:如例(5)所示,shelf(“书架”)从动词后介词组内一路移上来,在“词层句法(L-Syntax)”部门中产生了shelve(“上架”)这个动词。例如:
例(5)中ON表隐性介词,PUT表隐性动词。该分析若以轻动词理论重新诠释,其衍生过程可图解为例(6)(参见Lin 2001;邓思颖2010:87-88):
例(6)中CAUSE表隐性使事轻动词(implicit causative light verb),BECOME表隐性成事轻动词(implicit change-of-state light verb),vP为轻动词组(light verb phrase)。 若将此洞见推广到汉语,并佐以轻动词理论和施用结构(applicative structure)分析,那么就可将“请电服务处”、“等会儿短我”的衍生过程解构如例(7)和例(8)所示:
例(7)和例(8)中TO是相当于“给”的隐性与格轻动词,DO是相当于“打”的隐性施事轻动词,ApplP为施用词组(applicative phrase)。 黄正德和柳娜(2014)则指出近年来的流行语“被小康”、“被幸福”其实就是“被算作小康”、“被视为幸福”的意思,可说是一种借被动式起死回生的意动式。类似的分析也可用来解构“被退休”、“被自愿”,差别只在于意动换成了使动,其语义近于“被强迫退休”、“被逼成自愿”。①从历史的向度来看,从上古汉语到近代汉语一直是由综合(synthetic)而分析(analytic)的演化历程,而上述现象则显示现代汉语的类型特征已经有倒转的迹象,可说是一种方兴未艾、由分析而综合的复古运动。 “被小康”的解读也可能来自“蒙受不幸”的被动用法,是在认知层次上的引申,而非轻动词起的作用。②我们认为:其一,隐性轻动词的理设虽是从意动、使动的语义解读推敲而来,其经验证据却是基于汉语中一系列的显性轻动词的用法,如“让”、“打”、“搞”、“弄”、“把”、“用”、“对”、“跟”、“为”等。虽然文献中对其分类有不同的意见,但大致都同意这些词项经过语法化的淬炼已是半虚半实,可与助动词、介词、体貌标记的发展等量齐观,在语言类型学上也可视为汉语的重要特征之一。其二,一般长被动句(long passives)如“阿Q被小D踢进了三球”虽有事件层次的蒙受义,即阿Q蒙受了小D踢进三球的惨剧(参见Huang 1999),但却没有意动和使动的解读,即阿Q被认为或被逼迫让小D踢进三球。这显示时下这些非典被动句应该还是有词法、句法上的硬件支撑,而非纯粹的软件应用。从新近制图理论的角度来看,形式、功能和认知的分析在此处并不冲突,明确的层系结构经由界面映射(interface mapping)反倒提供了更宽广、更具系统性的诠释空间,使不同语法部门的机制得以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