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m·象·Vihvarūpa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旭曙,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兰州学刊

内容提要:

从形上学层次比较中、西、印三大审美智慧传统的形式之维是深入理解它们各自的审美表现和艺术创造层面的形式论之特点与价值,透析东西方审美智慧某些精神特质形成之根因的一个重要视角。发掘西方的“形式系统”必须将其放到逻辑—数学—形上学的理论框架里,道—气—象一体的宇宙论图式是领会中国的“象家族”之渊深意涵的思想背景,印度的“万全形式”将西方的形式注重本质性、分析性、纯粹性和中国的象偏向功能性、感受性、过程性“折中”于一身,以服务于从时间之轮中解脱出来的形上学议题。如何既能延续整一性地体验生命动感的诗性智慧,又向古老的“象”论智慧传统注入认识论的科学精神、人的理性精神,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伟大的思想课题。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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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492(2016)09-0005-06

       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是美学、文艺理论的基本问题,在某些方面,形式问题构成了解决其他重大学科难题的基础。对于形式的伟大力量,梁宗岱给予高度评价:“形式是一切艺术品永生的原理,只有形式能够保存精神底经营,因为只有形式能够抵抗时间底侵蚀。”①于连则指出:“‘形式’(eidos)统领整个的希腊思想,也是从它开启了——而且我们永远必须如此重新开始——哲学的历史。……形式的胜利,并不只限于希腊。”②

       德国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曾经感叹:一旦想搞清形式究竟为何物时,就会遇到重重困难。的确,理解“形式”之“难”首先表现在其涵义丰富繁杂,根本不可能给予单一明确的定义。据塔达基维奇,西方主要语言中的“形式”一词源于拉丁文的“forma”,而“forma”替代的是两个希腊单词“”和“”,前者指可见的形象,后者指概念的形式(本质)。③此后,在西方思想语境里,但凡表示整一性、对称或重复、组织结构、规律性、感性形象、数理关系、形状外观、赋形的力量、要素的安排、风格形态、物理媒介、艺术门类等意思,都可以采用“形式”一语。麻烦还在于,form渗透进了数学、物理、宗教、艺术、语言、哲学、逻辑、文学、政治、法律、伦理等几乎所有人类知识领域,在本体论、知识论、宇宙观、道德学、艺术创造、审美表现等层面,人们对形式的使用越来越混乱歧异。

       这种夹缠难解的情况到了东西方审美智慧领域里便更加严重了,因为中国和印度这两大审美智慧传统里并没有form这个词,当今美学文艺学论著中频繁出现的“形式”是翻译西方典籍的结果。抛开“形式”及其深奥厚重的西方逻辑学、形上学的内涵是否契合于当前中国和印度审美文化语境问题不谈,若单纯用“形式”观照东方传统审美智慧,无异于把命运彻底交付给“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其结果可想而知。不过,我们发现,在中国,有一个围绕“象”展开的“象家族”,其成员有文、美、形、气、道、和、理、韵、势、格、法等;在印度,有一个围绕Vihvarūpa(万全形式)展开的“万全形式王国”,其成员有Avatlāra(化身)、Tāndava(湿婆的宇宙之舞)、Mudrā(印相、手势)、Brahman(梵)、Lāvanya(美)、Raga(印度音乐的旋律)、Jagac-citra(时间之外的宇宙之象)、Abhinaya(舞蹈中的程式化动作)、Tribhanga(三道弯)等。形式系统的多义性、遍在性、含混性,象家族和万全形式王国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只不过因为审美文化土壤的差异,它们用各自的特殊术语表示,承领着不尽相同的功用,从而表现出浓郁古奥的民族传统特色。如此看来,我们仿佛走进了三个由无数相互指涉的义项交织而成的范畴、术语迷宫,怎样才能找到那根“阿里阿德涅的丝线”,引导我们从这场险象环生的跨文化的理论历险中安然脱身呢?我们打算删繁就简,在形上学(存在论、宇宙观、第一哲学、神学)层次选择最能代表三大审美智慧传统精神的范畴进行功能上的比较,因为只有在“根子”上做足了文章,发掘出形式系统、象家族与万全形式王国各自的终极思想文化之本源,才有可能进一步理解三大传统各自的审美论和艺术论层次的“形式”的特点和价值,④从这一特定视角透视东西方审美智慧的某些精神特质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因。

       发掘形式系统的深蕴,必须把它放到逻辑—数学—形上学的理论框架里。广义“形上学”(Metaphysics)研究万有的存在之基、宇宙的性质和构造、至高神与人和世界的关系、现象背后的第一原理,主要相关问题有感性与理性、运动与静止、同一与差异、个别与一般之关系。西方形上学的核心是“存在论”(Ontology)。⑤

       我们知道,希腊人眼中的宇宙有限而封闭,托勒密用几何学方法构造的严密完整的天体模型是其象征。他们不信任不喜欢变幻无常的感觉世界,竭尽心力想截断时间之流,把握变中之不变者。可以说,他们把时间空间化了,“空间化”意味着理性用概念思维建立自己的思想王国——某种普遍永恒的本质存在。存在论的字源解释就是on to(Being,存在)+logos(尺度、语言、理性等),在希腊文里,ετδοs(eidos,本质)=logos=τδ α(idea,概念形式)。不难看出,形式的力量就是思想的力量,思想以自身为对象,与自身同一,理性为自然立法。在柏拉图那里,哲学家的崇高任务是探究各种理念(eidos,idea),“善本身”、“美本身”、“神圣本身”、“正义本身”等,一旦觉得找到了例如美的本质(美的真实存在),他立刻就把客观的永恒的美的理念先验化、形式化,使之成为一切个别可感的事物的美的根源。柏拉图形上学着重解决个别与一般的关系,亚里士多德形上学则力求发现宇宙万物生成的根本原因,他提出“存在”(又译为“本体”)是形式和质料相结合而成的个别事物,形式又先于质料并宰制质料,两者之间有潜能一现实的关系,例如,大理石具有成为雕像的潜能,现实的雕像是大理石被赋予了形式的结果。而终极的动力则来自于不动的动者(永恒的美是第一动者),永恒的现实的存在,即理性神。

       那么,希腊大哲们如何思考、表达他们的思维结晶呢?他们用数学尤其是几何学(空间科学)和逻辑学表达精神把握到的普遍真实的形式世界及其必然有效的永恒原理或法则。毕达哥拉斯学派用数量关系表达万物的结构(音乐的和谐),晚年柏拉图常拿几何图形表示宇宙本体的构成原理(美是圆形、三角形等),亚里士多德用分析的方法、可靠的推论建立了前后一贯、精密完整的哲学体系(康德所谓“思想建筑术”),希腊的建筑、雕刻也体现了宇宙构造的形式美法则——和谐、圆满、整齐、均衡、秩序。如前所述,理性—形式的辉煌胜利并不局限在古希腊世界里。在中世纪,超越的永恒的形式成为神学论证的存在论基础,圣言(logos)、光、神性,将一切被造的形式都聚焦到唯一的先验形式即基督形式上,而三角形(三位一体)是神的本质的最稳固的象征形式之一。20世纪抽象艺术画家蒙德里安提出一种新的造型观念,即用抽象的形式表现“绝对的平衡”,那存在于心灵和生命之间的和谐关系,展现一个统一的宇宙。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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