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概念钩沉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旭光,上海师范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西方美学史上有一些美学范畴不再被使用,或者退出了审美领域,本文选择了其中的五个进行钩沉,分别是:kaloskagathos、megaloprepeia、concinnitas、istoria、Diségno。以此对那种消失了的审美精神进行怀旧,也对当下的审美状况进行反思。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11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中图分类号]J0;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9-0080-07

      俯视美学史的洪流,每个时代中都有自己的趣味与理想,这些趣味和理想凝结为一个个“范畴”,这些范畴有些成为传统,融入我们的审美精神,依然影响着我们的审美活动,而有一些,则被遗忘在历史的海滩上,尘封土掩,了无声息。“遗忘”是一种态度——是选择,也是埋葬。那些在美学史上被遗忘了的“范畴”,实际上意味着这些范畴所代表的“审美精神”被埋葬了,虽然无可奈何,但仍然值得缅怀。本文从词源意义上钩沉的五个审美范畴,分别是:kaloskagathos、megaloprepeia、concinnitas、istoria、Diségno。

      一、kaloskagathos——美善

      这个概念大约产生于公元前四世纪的古希腊,消亡于18世纪。这个词直译是“美善”。“善”在希腊文中写做agathon(),有以下几层意思:一、针对人而言——出自好的家族或血统、有贵族(用今天的眼光看就是绅士)风范、勇敢、有才能、道德品质优良;二、针对东西而言——品质好、有漂亮的外观。“美”在希腊文中写做kalon(),有多个意思:一、美丽、外观好;二、事物的品质好;三、道德上的“好”。这两个词本身是分开的,但是在希腊人的文本中,特别是自希罗多德以后,就被合在一起写。这个词最初写做kaloskaiagathos,kalos是“美”,agathos是“善”,中间的kai是连词“和”,这个词组有时缩写为kaloskagathos。

      这个词代表着希腊人审美精神中最可贵与最富代表性的部分。这个词最初用在对人的形容,柏拉图在《吕西斯篇》(Lysis)中,指出年青人应当是kaloskagathos——健康的身体与健康的灵魂统一在一起,之后亚里士多德在《欧德莫伦理学》(Eudemian Ethics)进行过集中论述。

      对人的要求很快成为对一切事物的要求:一个事物应当既“善”,又“美”;应当在形式上具有“美”,而在内涵或者功能上,又具有价值与意义。这有些像孔夫子所说的“尽善尽美”,但希腊人把它们把结合为一体——“美善”。从希腊时代的文献来看,希腊人分得清“善”与“美”,因而将二者结合起来,不是因为混淆,而是产生一种审美理想和评价尺度,在这个尺度中对事物的功利与道德的要求与审美性质被融合在一起,善必须以美的形式呈现出来,美必须要有善的内涵,这本来是一种过分的要求,但很快成为他们的文化理想,甚至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词首先在教育中成为理想,如何通过教育“让人的身体与灵魂达到平衡”,①这构成了kaloskagathos最基本的内涵;其次是在修辞学中,演讲术与雄辩术如果不是欺骗与诱导的工具,那它就应当具有形式上的华美与内涵上的善;再次是在对人的评价中,希腊文化培育出了一批“完人”,如政治家伯利克里、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哲学家柏拉图……这些人既有肉体上的健美,又有精神上的充实与正直,这构成一种人格理想。最后,kaloskagathos不自觉地在造型艺术中呈现出来,首先是公共建筑,要求功能性与形式美的结合,而后是雕塑,在人物塑造上,外在的健美与匀称与内在的静穆与高贵融合在一起,可谓“尽善尽美”。

      这种理想在罗马时代得以延续,并且成为教条。遗憾的是,强烈的道德主义倾向使得罗马人把“美善”这一联合短语变成了一个以善为中心的偏正短语,而之后古典文化的覆灭和基督教在11世纪之前对于艺术与审美的敌视,使得这个概念销声匿迹。一直到15世纪,一大批人文主义者复活古代经典,重新研究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再次挖掘出这个词,使这个词重又回到教育与审美领域中。

      又有一批人达到了人的“美善”状态,如意大利人布鲁莱契内斯基、阿尔伯蒂、拉斐尔、达芬奇、布拉曼特,英国人锡德尼等,“美善”再次出现在人文主义者的著作中,并且成为时代的审美精神,这种精神内化在卡斯蒂廖内的《廷臣论》中,在拉斐尔的人物塑造中,在阿尔伯蒂的建筑理论与实践中,它变成了艺术与审美中的古典精神的灵魂。

      然而近代文化内在的分裂——灵与肉的分裂、美与善的分裂、真与美的分裂、理想与现实的分裂——使得这一理想很快被放弃了,唐吉诃德、庞大固埃、哈姆雷特……这些怪诞而疯狂的形象以及浪漫文化所喜欢的那些怪力乱神和各种堕落者占据了艺术与审美的大舞台。浪漫文化更在意现实中的分裂,而不再去塑造一种完善化的理想。美善这个词理所当然地被遗忘了,它最后的回响在雨果所塑造的吉普赛女郎处,而在教育上,偶尔会在文化史家对古希腊文化的研究中还魂,比如20世纪伟大的德国文化史家耶格尔在其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一书中对于美善深情的缅怀。在美学上,虽然美与善的统一在新古典主义者的美学中反复被强调,但他们再也想象不出一个本身就结合在一起的kaloskagathos了。反倒是美与善的分离在18世纪变成了理论的关注点,美渴望自己的自律性,因而急于摆脱善,自康德以后,人们的共识是——美不是善!因而,19世纪及之后的美学史家们再也没有提过“美善”一词,一个理想就此湮灭。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