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养成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道炫,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006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养成卓有成就。民族统一战线的背景,使中共在坚持使用、提拔工农干部的同时,得以放手培养大批知识分子干部,促进干部群体的气质变化及整体提升。和中共革命实践通常都环环相扣一样,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养成也是一个系统工程,教育、培训、考核、批评与自我批评等多管齐下、交相作用,内的自觉是基础,外的规训是手段,形成动态而非静态、固化而不僵化的干部养成路径。抗战时期,是中共开展整风运动,从思想上、行动上进一步统一、改造全党的关键期,“三八干部”的养成还打上了整风的深深烙印。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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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7月,暑夏时节,高鲁和延安鲁艺的教师、学员们一起,离开延安前往山西,在那里中共集合鲁艺、陕北公学、延安工人学校、安吴堡战时青年训练班四校,成立华北联合大学,这是中共在敌后根据地建立干部教育基地的努力。前一年秋天,高鲁从大后方投奔中共,先在山西短暂集训,再到延安进入鲁艺,如今重返山西,已是中共阵营中的一员。追索高鲁当年留下的日记,可以发现,抗战期间高鲁的经历,相当程度上契合着当年在民族战争中投身中共,并于日后成长为“三八干部”的这一批中共革命者的成长轨迹。从鲁艺到华北联合大学,再到一二○师战斗剧社、山西河曲县抗联、晋绥分局党校,高鲁经历了从学校到社会再到学校的过程,暗合中共理论一实践循环的理路,内中不乏中共圈放结合以养成干部的刻意设计。事实上,和中共革命实践通常都环环相扣一样,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养成也是一个多管齐下的系统工程,学习、训练、考核、淘汰、思想改造、党校回炉,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尽管这样的观察和总结不免事后推演的成分,具体的历史样貌总会诡谲多变,但强调联系、辨证观点的中共,能够在实践中趟出一条流淌着系统性思维的河道,确也不会太过出人意料。

       抗战时期大批干部的养成,既是中共大发展的结果,又是中共成功实现大发展的基础。干部向来在政治力量的运作中具有决定性意义,对于中共这样一个高度追求效率、强调上传下达灵活运转的政党而言,尤其如此。斯大林曾有论断:“人才、干部是世界上所有的宝贵资本中最宝贵最有决定意义的资本”,“干部决定一切”。①这一论断为毛泽东所引用并深切体会,成为抗战时期中共组织建设中的指导性意见。由于民族战争的环境,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养成,既包含了其一贯坚持的阶级立场,又有相当的特殊性,在坚持使用、提拔工农干部并在战争中继续造就军队干部的同时,知识分子干部得到大规模扩展,这是抗战初期缔造的“三八干部”群体最显明的特色,对中共干部队伍气质的变化及整体提升都发挥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抗战时期,又是中共开展整风运动,从思想上、行动上进一步统一全党、改造全党的关键期,“三八干部”的养成还打上了整风的深深烙印。

       抗战一代的中共干部,面对相同的时代背景,拥有相似的出身和思想进路,他们受进化论熏陶,相信美好,相信未来,相信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韦君宜的回忆大致说出了那一代革命者的心声:“我在学校本来是很不错的学生,在中学屡次得奖,入大学读哲学,也觉得金岳霖的逻辑、冯友兰的哲学史什么的很有味道,实在。而休谟的人性论,使人深思,得一种思辨的快乐。但在决心入党之后,我把读书所得的一切都放弃了。我情愿做一个学识肤浅的战斗者,坚信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说的一切,因为那是我所宣布崇拜的主义。我并没有放弃一向信仰的民主思想,仍想走自由的道路。但是共产主义信仰使我认为,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包含在共产主义里面了,包括自由与民主。我由此成了共产主义真理的信徒。”②这些“单纯到透明”③的青年人,是后来历经思想风暴后的人们所无法比拟和理解的。需要信仰的中共,能够拥有这样一批愿意相信的年轻人,不能不说是莫大的幸运。

       尽管信仰是凝聚革命者的有效思想资源,但革命的信仰毕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酿成,革命的群体仍然由一个个个体构成,而且,由于知识分子比例较高,他们又是相对具有独立思考意识的一群。面对这样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的群体,中共如何一步步成功把他们导入党的轨道;革命理念如何进入内心世界并外化为具体行动;如何在建构向心力、营造铁的纪律同时保持内部的生机和活力,换言之,毛泽东期待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何以实现;在思想教化、组织规训、信仰归一的过程中,干部的主体意识是否存在?和党的意志有怎样的互动?这些都是有待探讨的话题。一般人的思想意识和经历,在通常的档案文献中并不容易见到,所幸,当年一批亲历者的日记可以让我们体触到鲜活心灵的搏动,而整风中大量的思想汇报由于其“灵魂深处革命”的要求,也提供了可供参考的第一手资料。所以,当高鲁、杨国宇、沈霞、王林④等一批当时普通党员干部从日记中向我们走来时,尽管这些记忆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内中也不乏特殊政治环境下的刻意造作,仍然不妨碍由此探赜索隐,考察中共干部大规模养成的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个体、群体及政党机器的多方互动。⑤

       一、“三八干部”:为有源头活水来

       像高鲁这样,以学生身份来到延安,进入革命阵营,是抗战时期中共新干部即所谓“三八干部”的典型来源。“三八干部”指的是1938年前后加入中共的干部群体,这批人普遍知识水准较高,是抗战时期中共获得的一股新鲜血液。此时,在统一战线旗帜下,中共阶级关系判断做出调整,知识分子被纳入民族革命阵营,缓解了中共干部选拔中习见的无米之炊的尴尬。对此,抗战刚刚开始时毛泽东有一个表述:“我们要造就大批的民族革命干部,他们是有革命理论的,他们是富于牺牲精神的,他们是革命的先锋队。只有依靠成千成万的好干部,革命的方针与办法才能执行,全面的全民族的革命战争才能出现于中国,才能最后战胜敌人。”⑥“民族革命”干部的定义大大扩充了干部来源,使一直依据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强调无产阶级领导权的中共有了更多解释和操作上的弹性,对于坚持理论和话语神圣的共产党人而言,这样的空间并不总能轻易获得。

       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中共自建党以后即仿效苏俄,构建了一套自身行为的意识形态解释体系,这样的解释体系极大地有助于政党的自我认同和身份塑造,是共产党人的重要特质之一。也正因此,中共的革命实践常常呈现理论先行的特征,民族革命的路线转变也不例外。1935年后,根据共产国际指示,中共从苏维埃革命的立场逐渐转型,向民族统一战线的方向发展。由此,中共对国内阶级及社会关系的判断做出重大调整,有关知识分子认知的调整是其中的一部分,尽管在当时,相对于关涉政治、军事政策的变化,这一调整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却对中共革命的未来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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