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容史论与文论的人文审视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晓都,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外文系教授,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秘书长,中国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理事,长期从事俄罗斯和苏联文学及文化研究

原文出处:
外国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利哈乔夫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和文化史界的大学者,其《古俄罗斯文学诗学》被视为俄语文学研究经典,人文视野十分宽广。他虽不是文论家,但在俄罗斯古典文学及现代文化问题研究中,却大量涉及“知识分子特性”、“文化性”、形式主义、现实主义等人文理论问题。他将“知识分子特性”理解为人应该具备的理想的人文伦理状态;他所理解的“文化性”提倡在人与自然等量齐观的语境中审视文化,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相伴共生的一种大人文伦理秩序;他从“长远的时间”出发以文学史实批驳形式文论的“陌生化”,强调现实主义与“历史感悟性”及人道主义的紧密相连。利哈乔夫既坚守俄罗斯人文学科的优秀传统,又不失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他能够把历史主义的学科传统和现代人文前沿观念有机融合,以文史兼容的方法推进文艺思想研究的发展。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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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米特里·利哈乔夫院士(1906-1999),俄罗斯文学史家、文艺学家、版本学家、俄罗斯古文化学家,是苏联科学院(即俄罗斯联邦科学院)著名院士之一。他的著作早在20世纪五十年代就被译介到中国文论界,主要是一些关于世界文学史中现实主义问题的论述。他的《古俄罗斯文学诗学》(1967年初版)五十多年来四次修订再版,是俄语文学研究的必读学术经典。20世纪八十年代,他关于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大家乔·弗里德连杰尔文艺思想的评价也在文论界引起过广泛注意。作为一个人文研究大家,利哈乔夫学术视野极为宽广,对俄罗斯形式主义、巴赫金对话主义、西方结构主义都有所涉猎。尽管利哈乔夫并非文论家,但他对人文伦理诸多问题,比如知识分子特性问题、“文化性”概念、形式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守护问题等,都有深度的思考。这就是坚守俄罗斯文学的优秀历史传统,面对现代文论方法,守护为人生文学的使命,升华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性,提倡在人与自然等量齐观的语境中审视文化问题。这种史论文论兼容的人文伦理审视方法论,值得重视与研究。

      知识分子特性与人文伦理

      在俄罗斯近代人文思想贡献中,“知识分子”(интеллигент)概念的提出是比较显著的。俄罗斯文化史界公认,库尔勃斯基公爵是第一个知识分子,而作家拉吉舍夫则是第一个贵族革命知识分子。名著《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第一次从贵族知识分子的角度,审视了沙俄农奴制对俄罗斯社会正义的戕害,表达了对广大受压迫农奴的同情,体现了先进知识分子的良心。在他的感召下,普希金、十二月党人、赫尔岑、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及高尔基等续写了俄罗斯知识分子艰辛而辉煌的华章。

      尽管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俄罗斯人文著作中,“知识分子”这个术语与称谓已经广泛使用,但时至20世纪末,究竟什么是知识分子,怎样的人格才能配得上知识分子的称谓,在人文界观点不尽一致。利哈乔夫院士作为学界的名宿与泰斗,对俄罗斯人文界的这个重要理论问题也极为关注,希望从其研究领域和人文及人生积累出发,对此问题做出更加严谨而严肃的回答。利哈乔夫在“知识分子特性”和“论俄罗斯知识分子”(或译“论俄罗斯知识界”)等随笔文章中,专门探究了知识分子的人文伦理问题,指出知识分子“这首先是俄罗斯的概念”(《解读俄罗斯》468)。他回忆道:“我经历了许多历史事件,看惯了太多令人惊奇的现象,因而能够谈论俄罗斯知识分子,无须对它提供准确的定义,而仅仅沉思它最优秀的代表。在我看来,可以划分知识分子的种类。在某些外国语言和词典中‘知识分子’一词通常不是按本身的意义翻译,而是与形容词‘俄罗斯’一起翻译”(《解读俄罗斯》468)。由此可以看出,利哈乔夫对待人文理论问题秉持一贯的专业习惯特点。他从具体的文史过程看理论问题,从具体地理文化空间来界说“知识分子”这个称谓的内涵,他知晓知识分子概念的人文缘起要与具体的民族历史进程相关联。

      在此基础上,利哈乔夫进而阐释了“知识分子特性”(интеллигентность)概念问题。他认为,知识分子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专业人群的称谓。“有关知识分子特性道德基础的问题是如此重要,①以至于我想再谈谈这个问题。……首先,我想说,学者并不总是知识分子(当然是高级意义上的)。当他们过于封闭于自己的专业,忘记了自己是谁并且怎样利用他们的成果的时候,他们就不是知识分子”(《解读俄罗斯》71)。所以,在利哈乔夫的心目中,关于知识分子的问题首先是与人文伦理紧密相关的。“知识分子特性不仅在于知识里,而且在于理解他人的能力之中,它表现在千百件琐碎的事情中:善于尊重地与人争论,在用餐时举止文明,善于默默地帮助他人(正是默默地),爱护大自然,保持自身环境卫生,不以粗话和恶劣思想污染环境”(Лихачев,Избранное 62)。纵观利哈乔夫对知识分子特性的细致入微的理解与详说,很显然,他重视的应该是对称得上知识分子这类人的人文伦理的评价标准问题。而对于从19世纪走过来的俄罗斯知识分子而言,它更是与有知识有教养悲天悯人的良心连在一起的。“人应该做一个有知识分子特性的人”(Лихачев,Избранное 61),利哈乔夫如是说。他把“知识分子特性”理解为一种人应该具备的理想人文伦理状态。

      利哈乔夫特别区分“教养性”和“知识分子特性”两者的概念,批驳这样一种偏见:“许多人认为,一个读书很多,获得良好教育(甚至主要是人文教育),见识很广,通晓多种语言的人就是知识分子”(Лихачев,Избранное 61)。对此,他不以为然:“不能把教养性与知识分子特性混淆起来。教养性依赖旧知识生存,而知识分子特性创造新事物并且把旧事物作为新事物加以理解”(Лихачев,Избранное 61)。利哈乔夫把“知识分子特性”理解为一种“善待世界和人们的能力”,一种对世界和人们忍耐的态度。显而易见,利哈乔夫把知识分子与有专业知识的“知道”分子做了严格的区别。有知识并不意味着有人文情怀。他认为,对他者的尊重,甚至忍耐才是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文素质。“礼貌和善良不仅使人变得生理上健康,而且也美丽”(Лихачев,Избранное 63)。由此不难看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契诃夫这些作家的人本主义理想观念对利哈乔夫人文伦理观念的深刻影响。

      知识分子特性与精神自由的关系是这位学者着力关注的研究重点。“知识分子特性的基本原则就是智性自由。这是其自由的舵手,他关心自由如何不会变成肆意妄为,而在迷惘的生活状况中,特别是在现代生活中给人指出一条真正的道路”(Лихачев,Избранное 64)。作为接受苏联文化环境熏陶的学者,利哈乔夫关于“自由不是肆意妄为”这种人文理念,十分接近恩格斯关于自由是对必然王国认识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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