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的心灵与沉重的肉身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炎秋(1953- ),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和比较文学,湖南 长沙 410081;罗莉(1988- ),女,湖南桃源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湖南 长沙 410081

原文出处:
中国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心灵是精神的,肉身是物质的。心灵没有物质羁绊,因而能够高飞;肉身由物质构成,因而要受到身体的物质性与身体所处社会的拖累与制约。由此形成心灵与肉身的分裂与矛盾。这种分裂与矛盾亘古长存,也是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可以称为“精卫原型”。精卫原型可以分为心灵飞升、对立平衡和心灵堕落三种类型。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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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16)-005-04

      DOI:10.13399/j.cnki.zgwxyj.2016.02.001

      《山海经》载,发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精卫填海,不管是出于复仇,还是因为救世(不让别人像她一样地被淹死),都只是一种理想,它彰显的是心灵的伟大。但是她的身体却无法支撑其心灵的追求。这种无法支撑是两方面的。一是精卫身体本身的物质构成,这种物质构成决定了她的衔木石填海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不可能对大海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一是其生命的持续时间。如果仅从形式的角度看,精卫如果能够永远生存,她总有一天能够把大海填满,但是,构成生命的物质不可能长久地存在,因此她的生存必然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她的填海行为也只能是一种象征的行为。在精卫这里,心灵与肉身发生了分裂。由于物质性的限制,它的肉身既无法与心灵一起放飞,也无法支撑放飞的心灵。这既彰显了她精神的崇高,也突出了其肉身的无奈。

      这种心灵与肉身的矛盾与分裂,在文学作品中是普遍存在的,值得我们的重视。

      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意识、思想、精神。但又不完全等于意识、思想与精神,它还有感情、感觉的因素。因此,概括地说,心灵是以精神为核心,综合意识、思想、感情、感觉等因素所形成的主体生命场。心灵依托人的物质身体而存在,但它又不受物质身体的制约。从唯物的角度讲,它虽然也是物质的一种活动和功能,但物质只是为它提供了活动的基础与可能,却无法决定它活动的内容与方向。另一方面,心灵的活动也无需外在物质的支持。在这个意义上,心灵是绝对自由的。

      心灵的自由可以从两个方面探讨。其一,是心灵活动的自由。心灵活动当然是身体物质特别是大脑皮层的一种功能,一种运作。但是身体物质只是为这种活动提供了物质上的可能性,却无法制约、决定这种这种活动。心灵的活动不受拘束。在心灵中构建一座大厦无需物质条件的支撑;想象一种生活无需现实地进入这种生活,因此,心有多高,精神的世界也就有多高。其二,心灵的构成因素或者说内涵是自由的。心灵总是个体的,每个心灵的构成因素都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是由心灵的承载体也即身体物质所决定的,而是心灵自身活动的结果。中国有句古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赤”和“黑”,显然都不是一种物质状态而是一种精神状态,是心灵在环境的影响下潜移默化的结果。

      而肉身则是不自由的。肉身的不自由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肉身的物质构成,任何肉身,都是由一定的物质构成的。构成肉身的物质本身具有一定的规定性,无法因主观的因素而改变。人体的物质结构决定了任何个体都无法撑起上千斤的重量,因此,《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钻到马车下面,一个人支起了十几个人都抬不起的马车,不可能是一种现实的行为,只能是作者雨果的想象。其二,任何肉身都处于一定的环境之中,要与周围的自然、社会、人们发生各种关系,因此,他也就要受到自然、社会、人们的影响和制约。心灵不受物质的限制,可以高飞到九天之上,追求任何不可思议之事,所谓天地有多大,心灵就有多大,只要想象能够到达的地方,心灵也就可以到达;而肉身则要受到物质的多重制约,只能执着于大地,脚踏实地地做其所能做到的事情。构成肉身的物质无法做到的事情,肉身也就不可能做到。由此造成人世形形色色的压抑、苦痛与悲剧。肉身无法超越现实,它与现实、生活等联系着,心灵则高翔于现实之上,它与想象、愿望等联系着,因此,二者之间的分裂、矛盾、冲突不可避免。但在这对矛盾中,主导的方面总是肉身而不是心灵。因为肉身能够做到的,心灵都能实现,而心灵能够做到的,肉身则不一定能够实现。肉身由于各种原因,往往拖累心灵的步伐,无法满足心灵的要求和愿望,矛盾由此产生。

      这种矛盾是多种多样的,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大的类型。

      第一类是肉身的物质存在本身与心灵之间的矛盾。肉身的存在是有限的,而心灵的追求则是无限的。有限与无限如不能找到一个相互的适应点,就必然会产生矛盾。辛弃疾的《破阵子》很好地阐释了这种矛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1](P539)辛弃疾一生致力于国家统一,追求建功立业。年轻时曾有率数十骑深入几万人的敌营,把叛徒张安国擒拿处置的壮举。但生不逢时,壮志难酬,中年之后便赋闲在家,不过报国理想并未泯灭,然而“可怜白发生”,徒有满怀豪情,激扬抱负,却没有相应的身体与之匹配。这正是辛弃疾的悲哀所在。杜甫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描述的也是这种矛盾。诸葛亮一生都在计划收复中原,统一全国。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支持他完成这一理想。理想的长远与肉身的短暂所造成的“出师未捷”,正是“英雄泪满巾”的根本原因。

      肉身与心灵的矛盾更多地表现在肉身的物质性与心灵的精神性之间。肉身由物质构成,物质的属性与功能必然要受到客观规律的限制。而心灵则是精神的,它不受物质世界规律的限制。一个人可以想象自己挑着千斤重担健步如飞,但实际上他的身体也许连一百斤都支撑不起。中国古代神话《夸父逐日》写道:“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一般认为,这则神话反映的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次长距离的部族迁徙,具有多重寓意。不过如果换一个视角,也可认为它反映了肉身与心灵之间的矛盾。夸父与日竞走,彰显了其心灵的追求与伟大,但其身体却无法给予配合。心灵可以飞扬,而肉身则受到物质的限制。在这则神话中表现为夸父对水的渴求,这种渴求无法满足,意味着物质条件的不够,物质条件的不够,则必然导致构成夸父身体物质本身的失调与枯竭,并最终导致夸父死于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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