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传僠的“幻象”:中国古代《耕织图》功能再探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加华,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济南 250100)。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

内容提要:

《耕织图》即以农事耕作与丝棉纺织等为题材的绘画图像,在我国有非常久远的历史。对于历代《耕织图》的创作意义,已有研究均强调其技术推广价值,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之所以如此,是由《耕织图》的一系列特点所决定的,如前后因袭而少有变化、存在大量的技术描绘错误、重场景描绘而轻操作流程与技术细节等,由此使其很难发挥技术推广的作用。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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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织图》就是以农事耕作与丝棉纺织等为题材的绘画图像,在我国有非常久远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战国时期。《耕织图》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耕织图》,指所有与“耕”与“织”相关的图像,铜器或瓷器纹样、画像石图像、墓室壁画等。狭义的《耕织图》则仅指南宋以来呈体系化的耕织图,通过成系列的绘画形式将耕与织的相关环节(如浸种、耕、灌溉、施肥等)完整呈现出来,并且配有诗歌对图画略作说明。相比之下,宋之前的《耕织图》总还是停留在分散表达的阶段。①从宋至清,我国至少出现了十几套不同版本的呈系统化的《耕织图》,如南宋楼璹《耕织图》、元代程棨《耕织图》、明代邝璠《便民图纂·耕织图》及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嘉庆朝《耕织图》与《棉花图》等,是为我国传统农业文化遗产的重要瑰宝之一。②

      由于反映的是与农业生产相关的“耕织”活动,因此在性质上,目前学界基本都是将呈系统化的《耕织图》作为农学著作来看待的。如作为我国系统化耕织图“母本”的南宋楼璹《耕织图》就被称为是“我国第一部图文并茂的农学著作”③。《中国农学史》、《中国农学书录》、《中国古代农书评介》、《中国农业科技发展史略》、《中国古代农业科技史图说》、《中国农学遗产文献综录》等著作,均对《耕织图》有著录。基于这一定性,在谈及《耕织图》的编纂意义时,研究者基本都强调了其在推广农业生产技术方面的巨大意义与作用。如国内研究《耕织图》的集大成者王潮生就认为:“图与诗的结合提供农民仿效操作的范例,其目的是为发展农业生产服务的,是一种社会化、大众化的科普著作。”④臧军认为《耕织图》发挥了农业技术的普及推广功能,推动了中国古代蚕织、棉纺等生产技术的发展。⑤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仔细阅读历代《耕织图》,我们就可以发现,所谓的“技术推广”其实是一种“幻象”——虽然不能说《耕织图》就完全没有技术推广的意义。之所以如此,是由《耕织图》的一系列特点决定的,如前后因袭而少有变化、存在大量的技术描绘错误、重场景描绘而轻操作流程与技术细节等。虽然闵宗殿、张家荣等也曾注意到《耕织图》所描绘技术的某些讹误之处⑥,但一方面都是针对个别技术细节的论述,并没有从整体上论述《耕织图》的不足之处,另一方面也未对讹误与技术推广之间的关系进行讨论。基于此,本文将以宋以来呈系统化的《耕织图》⑦为具体对象,就它们所反映技术体系的不足之处进行细致论述,并进而对中国古代《耕织图》的功能意义略作重新评价。

      一、“停滞”的技术描绘

      从宋至清,历代《耕织图》在画面内容上基本都是相互沿袭而少有变动,而事实上耕织技术体系一直是在发展变化的,试想怎么可能清代却去推广南宋时期的耕织技术呢?

      从南宋至清末,历代王朝创作了多幅《耕织图》,其中南宋楼璹《耕织图》是第一部系统化的耕织图(创作于1133-1135年间)。后世《耕织图》,从图像内容来看,基本都是以楼璹《耕织图》(清代《棉花图》及光绪年间的《桑织图》、《蚕桑图》除外)为“母图”创作而成的。如元代程棨《耕织图》完全据楼图临摹而成,不论画幅还是画目与楼图完全一致。明代邝璠《便民图纂》耕织图也完全是据楼图而来,只是在画目上有所变动,由原作的45图变为了31图,另在每幅图的名称上也有所变动,如将楼图的“布秧”改为“布种”、“淤荫”改为“下壅”等,再就是将楼璹五言诗删去并改配吴歌。但不管在形式上有多少变化,在内容上却并无实质性变动。康熙《御制耕织图》也同样是据楼璹《耕织图》(或摹本)增减而成:在“耕图”部分增加了“初秧”、“祭神”两图,“织图”删去了“下蚕”、“喂蚕”、“一眠”3幅,增加了“染色”、“成衣”二幅;画目次序上,楼图“持穗”之后依次为“簸扬”、“砻”、“春碓”、“筛”、“入仓”,康熙图则为“春碓”、“筛”、“簸扬”、“砻”、“入仓”与“祭神”。虽然也有变化,但并无实质性改变。雍正《耕织图》除在画目名称上稍有改动外(如将织图的“祀谢”改为“祀神”),与康熙《耕织图》基本相同,也就是说也是以楼图为最终“母图”的。乾隆《耕织图》则是完全据元程棨《耕织图》而来,也就是据楼图而来。另外他命陈枚所做《耕织图》是据康熙《耕织图》而来,也同样是据楼图而来的。嘉庆则是补刊乾隆《耕织图》,很明显就是楼图的再版。至于《耕织图》之外的《棉花图》,也同样存在完全照搬的现象,即嘉庆《棉花图》只是乾隆《棉花图》的补刻。

      关于中国宋元之后、尤其是明清时期的农业发展问题,学界曾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观点,即“农业技术停滞论”,而之所以出现停滞,又与“人口压力”有直接关系。这一观点最先由美籍华裔学者何炳棣提出,其后伊懋可、黄宗智、赵冈等也曾加以论证,“并为几乎所有中国(大陆与台湾)学者所接受”⑧。对此,许多学者进行了批驳与质疑。⑨确实,由宋元到明清,中国传统农业技术虽然没有大的、突破性的发展,但发展变化还是有的。但由于在《耕织图》的创作上,基本都是以楼图为“母图”,因此这种技术上的变化并没能在图中反映出来。以“持穗”(有的称“打稻”)为例,历代《耕织图》的画面均为几位农夫手持连枷敲打稻穗的场景,即用连枷来脱粒。但实际上,由宋元至明清,江南地区水稻脱粒的主要用具,经历了一个由连枷变为稻床、稻桶(又称掼床、掼桶)及牛拖曳石磙的变化过程。连枷,据离楼璹时代不远的《王祯农书》(作于1313年)记载,“击禾器……今呼为连耞。南方农家皆用之。北方获禾少者,亦易取办也”⑩。说明连耞这种脱粒用具在当时南方地区的运用确实很普遍,楼璹《耕织图》所描绘的也的确为当时的实际情况。至于后世的稻床与稻桶,王祯《农书》未见记载,但却提到了与之有些类似的掼稻簟,即掼稻用的竹席。“掼,抖擞也。簟,承所遗稻也。农家禾有早晚,次第收获,即欲随手收粮,故用广簟展布,置木物或石于上,各举稻把掼之,子粒随落,积于簟上。”(11)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完全照搬了王祯《农书》关于连枷的记载,只字未改。另《农政全书》也提到了掼稻簟,在完全照搬了王祯的记述之后,徐光启加了自己的评论:“玄扈先生曰:不如掼床为便。”(12)说明当时已有了掼床(稻床)这一农器。另外,还出现了用牛拖曳滚石于场圃内碾压脱粒的方式。对此,与徐光启基本同一时代的宋应星曾有如下记载:“凡稻刈获之后,离稿取粒。束稿于手而击取者半,聚稿于场而曳牛滚石以取者半。凡束手而击者,受击之物,或用木桶,或用石板。收获之时,雨多霁少,田稻交湿,不可登场者,以木桶就田击取。晴霁稻干,则用石板甚便也。凡服牛曳石滚压场中,视人手击取者力省三倍。但作种之谷,恐磨去壳尖减削生机,故南方多种之家,场禾多借牛力,而来年作种者则宁向石板击取也。”(13)这说明当时在水稻脱粒上,已根据天气、用途等采取了不同方法,但用连枷者已很少。到清末、民国时期,随着牛力的减少,稻桶、稻床更是成为最普遍使用的脱粒农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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