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学三平面理论”申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运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汉字“形音义三要素”说将语言的“音义”拉入汉字学,范围太宽;认为“文字学本来就是字形学”,又失之片面。汉字本体应该具有形体、结构、职用三方面的属性,分别从这三个角度考察研究汉字现象和有关问题,可以形成汉字形体学、汉字结构学、汉字职用学三个系统。这三个系统不是并列的,也不是层叠的,而是汉字本体分立却不分离的三个平面,从三个维度共同构成三面一体的汉字学。我们把这种以汉字三维属性为依据而建立的学术体系称为“汉字学三平面理论”。“汉字学三平面理论”把单个汉字的属性分析跟学科体系的平面建设统一起来,主张把汉字材料的分析和各种具体问题的讨论分别放到相应平面的学术系统中进行,避免把不同平面的东西搅和到一个平面而引起种种争议,较好地解决了汉字研究的本体范畴、汉字史发展的多线呈现、史前文字与有史文字的关系、汉字与其他文字的比较等难题,大大提高了汉字学基础知识的解释力,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同时对疑难字词考释、字典编撰修订、汉字教学规范、古籍整理、非汉字研究等具有指导价值,应用前景广泛。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9 期

字号:

      从1997年开始,我们在许多论著中流露或明确提到汉字的“三维属性”,并逐渐以此为基础形成“汉字学三平面理论”①;也是从1997级开始,我先后指导了30多篇(部)硕博士论文(含访问学者和博士后)对汉字学三个平面之一的汉字职用平面展开研究,并在2005年发表《汉字语用学论纲》正式提出建立“汉字职用学”②,2012年出版《汉字学新论》③,初步用“三个平面”思想系统讨论汉字问题,从而构成以“汉字形态”“汉字结构”“汉字职用”为本体的三维汉字学新体系。十多年关于“汉字学三平面理论”的探索和实践,已经在学术界产生广泛影响,据不完全统计,专文评论、明确引述和实际运用了“汉字三平面理论”(主要是“汉字职用学”)的论著在300篇(部)以上④。但上述“汉字学三平面理论”除了在我们的论著中简单提及和实际操作外,主要是靠讲学的方式传播⑤,至今没有公开发表专题论文。那么现在,在有了十多年的研究实践后,在已经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的基础上,我们想用这篇文章对“汉字学三平面理论”作一个延展式的论述,故取名“申论”。

      一、“汉字三要素说”的理论缺陷

      在我们提出汉字“三维属性”和“汉字学三平面”之前,汉字研究和汉字教学是以“汉字三要素说”作为基本理论支撑的。

      所谓“汉字三要素”,是说每个汉字都由“形、音、义”三要素构成,是“三位一体”的,因此研究汉字也好,教学汉字也好,都必须把这三个要素搞清楚。这种说法源自《说文解字》以来的研究传统。段玉裁注《说文解字》体例说:“凡文字有义、有形、有音,……凡篆一字,先训其义,……次释其形,……次释其音,……合三者以完一篆”⑥,因此研究汉字要“三者互相求”⑦。王筠也说:“夫文字之奥,无过形音义三端。而古人之造字也,正名百物,以义为本,而音从之,于是乎有形。后人之识字也,由形以求其音,由音以考其义,而文之说备。”⑧这不仅成为传统公认的研究汉字的法则,甚至也被当作识读汉字的检验标准,所以吴玉章说:“认识一个汉字必须要知道它的形、声、义三个要素,三个中间缺少一个,就不能算做认识了这个字。”⑨

      “汉字三要素”说从古代沿袭到现代,自然有它的实用价值,但理论上的缺陷也无法回避。

      首先,它从通过字形解读文献语言的实用目的出发,把文字和语言捆绑成一体,混淆了文字与语言的区别。段玉裁说:“圣人之制字,有义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学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⑩钱大昕也说:“古人之意不传,而文则古今不异,因文字而得古音,因古音而得古训,此以一贯三之道。”(11)这种由文字之“形”,探求语言之“音”,以获得文献之“义”的层级思路,其“形音义”本来是不在同一平面的,而客观上却形成了“体制学”(形)、“音韵学”(音)、“训诂学”(义)三足鼎立且同属于“文字学”的传统学术格局。所以宋人晁公武说:“文字之学凡有三:其一体制,谓点画有衡(横)纵曲直之殊;其二训诂,谓称谓有古今雅俗之异;其三音韵,谓呼吸有清浊高下之不同。论体制之书,《说文》之类是也;论训诂之类,《尔雅》《方言》之类是也;论音韵之书,沈约《四声谱》及西域反切之学是也。三者虽各一家,其实皆小学之类。”(12)章太炎说:“文字之学,宜该形音义三者。”(13)齐佩瑢说:“自三代以来,文字的变迁很大。论字形,则自契文、金文、古籀、篆文、隶书、正书、草书、行书。论字义,则自象形、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形声,而历代训诂诸书。论字音,则自周秦古音、《切韵》、《中原音韵》,而注音字母、各地方音。这种种的变迁,形音义三方面的演变,都应属于文字学研究的范围。”(14)在民国时代的高校课程中,文字学就包括“中国文字学形篇”(容庚)、“中国文字学义篇”(容庚)、“文字学音篇”(钱玄同)和“文字学形义篇”(朱宗莱)等分支。可见“形音义三要素”说的结果,导致传统文字学与语言学不分,语言的声音和意义被直接纳入文字学范畴,这种包含了“形音义三要素”的文字学,实际上等于“语言文字学”。

      把语言的“音、义”当作文字学的内容,显然不符合现代语言与文字属于不同符号系统的认识,据此难以构建起科学的汉字学理论体系,因为文字的“形”与语言的“音”“义”根本不在同一层面,不具有鼎立或并列的逻辑关系。20世纪初文字学家开始意识到文字和语言的差别,就逐渐将“音韵、训诂”的研究内容从传统“文字学”中剥离出去,如顾实《中国文字学》(1926)、何仲英《文字学纲要》(1933)等所论的“文字学”即已排除音韵、训诂的内容,至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中国文字学》(1949)则旗帜鲜明地提出“文字学本来就是字形学,不应该包括训诂和音韵。一个字的音和义虽然和字形有联系,但在本质上,它们是属于语言的。严格说起来,字义是语义的一部分,字音是语音的一部分,语义和语音是应该属于语言学的。”(15)

      其次,现代的“形音义三要素说”造成个体汉字分析跟整体汉字学系统不一致。自唐兰以后,现代文字学已经把音韵学和训诂学的内容排除了,可汉字具有“形音义三要素”的学说继续沿袭,而且更明确更强化了,特别在汉字教学领域。但仔细分析,现代的所谓“汉字三要素”跟古人的“形音义互相求”其实不完全相同。在古人眼里,个体汉字的“形音义”三位一体,而分开来的学科关系也归结为一体:

      

      即“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形制学、音韵学、训诂学三者递联各自独立,而同属于文字学范畴。现代的“形”“音”“义”在学科上分属于文字学和语言学,其关系实为对立的两端:

      

      因而现代的“文字学”已经不包括独立的“音”“义”因素,可在个体汉字的教学和解说上却仍然要分出“形、音、义”三个要素,这就势必造成个体汉字的分析和学术系统的不对应。

      再次,就个体汉字而言,即使把它跟对应的语言单位捆绑为一体,也未必都能分析出“形、音、义”三个要素来,因为个体汉字跟语言单位的对应关系有三种:形音义(结合体);形音;形义。这三种关系都是两两对立,根本不存在能够独立鼎足或并列的“三要素”。如果把跟“字”对应的“词”(音义结合体)强行分出“音”“义”还勉强能凑合“三要素”的话,那“形音”“形义”对应时就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三要素”来。事实上“音”和“义”对于汉字来说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汉字有时可以只表音或者只表义。借用现成汉字音译外来词语是常见现象,也有造出来专表音不表义的汉字,如翻译佛经时在音近汉字上增加构件“口”造出专用新字“”等,或用两个汉字拼合成一个切音字,如“”等(16)。这些汉字都是为记音专造,“义”不是它们所具有的元素。而像网络用字中的“囧”“円”“槑”“兲”等虽然能表达一定意义,但使用之初并不记录语言中特定的音,实际上不具备“音”的元素。所谓“要素”应该是某个事物必须具有的实质或本质的组成部分,“音”“义”既然可缺,就不是所有汉字必备的“要素”。所以梁东汉先生说:“过去一般文字学家都把形、音、义看作‘文字的三要素’,认为任何一个字都必须具备这三个要素,否则它就不是文字。这种‘三要素论’是不科学的,它在某种条件下可以成立,但是当一个字只是代表词的一个音节时,这种说法就站不住脚了。”(17)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