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的审美意蕴

作 者:
夏静 

作者简介:
夏静,女,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北京 100089

原文出处:
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古人对于“诚”的理解,大体上在认识论和本体论两个维度展开。前者是关乎德行事业、道德文章方面的功夫论、修养论,后者是关乎存在方式、审美需要方面的本体论、境界论。“诚”不仅是源自日常经验总结的道德范畴,更是带有神秘色彩的本体范畴,其审美意蕴正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9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152/j.cnki.xdxbsk.2016-04-007

      今天我们说到“诚”,往往会想到诚实、诚信、真诚这些日常语义,其实,在传统思想文化体系中,“诚”的涵义要丰富复杂得多。在古典学的视域中,“诚”不仅是人们对日常生活、人生经验的一种伦理化总结,更是思想家进行文化建设的重要理论资源,囊括了传统的德性之学、本体之学、工夫之学的核心内涵,体现了古人在世界观、人生观方面的理论见解,尤其传达出古人在精神生活、审美境界方面的理想追求。因此,发掘和阐扬“诚”的思想内蕴,不仅能够还原中国传统学术的固有民族特质,同时,又能为现代社会的补偏救弊提供一种正面的精神动能,为当代人的精神寄托、灵魂安顿提供一种建设性的思路。

      就目前文献所见,孔子之前的《诗》《书》中,没有“诚”字出现,但常见的“恭”“敬”“昭”“明”等字,亦蕴含有“诚”的思想意味。譬如《诗经》讲天之“诚”,《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1](P583)《周颂·臣工》:“明昭上帝,迄用康年。”[1](P591)《诗经》讲人之“诚”,《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1](P452)《大雅·大明》:“昭事上帝,聿怀多福。”[1](P507)《尚书·尧典》讲“敬授人时”[1](P119),《尚书·立政》讲“宅心”“俊心”的“以敬事上帝”[1](P231),说的都是人之“诚”。孔子未明言“诚”①,但“诚”这一概念所内蕴的忠信、笃敬、正直等品格,却为孔子所称道。《论语》“言忠信,行笃敬”[1](P2517)“笃信好学,守死善道”[1](P2487)“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1](P2463)”等表述,均与“诚”的意义有关联,或交叉。由此可见,从日常经验层面,孔子将其视为德性的优先部分加以褒扬,从其论述中,尚未看到哲学层面的提升。同样的情形,在郭店楚简也可以看到。在《性自命出》篇中,多有论“信”的文字,作为一种伦理规范,在谈论“情”“言”等时,均以“信”为规范,如“凡声其出于情也信”“信,情之方也”“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2](P106-107)。学界一般认为,郭店楚简在战国中期或之前,《性自命出》篇的年代大概也在同一时期,这与更多关注“诚”的《中庸》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虽然在一些较为常见的解释中,认为“诚”与“信”同义,譬如《说文解字》:“诚,信也,从言成声。”[3](P52)《礼记·乐记》:“著诚去伪。”疏云:“诚,谓诚信也。”[1](P1537)但就目前所见的早期文献来看,古人对于“诚”“信”的理解,建立在人道德自觉的基础上,作为伦理规范的“诚”,大都处于日常经验层面,哲学层面的意味尚不明显。

      关于君子的德行事业、道德文章,《易传》“修辞立其诚”的说法最具代表性,其中“修辞”“立其诚”的各自含义及其相互关联,历代学者有着不同的理解。《周易·乾·文言》:“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1](P15)齐梁时期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祝盟》论及祝辞时,引用“修辞立其诚”的说法:“凡群言务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媿。”[4](P375)又云:“立诚在肃,修辞必甘。”[4](P385)刘勰所论的“修辞”,大体为“修饰言辞”之意,是指虽然别的文体可以崇尚华饰,但祭祀祝祷用的祝辞和盟誓,文辞要朴实,且内心要虔诚,务求尽善尽美。对于“修辞立其诚”,唐代的孔颖达从文治教化角度进行解释,《正义》:“‘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者,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1](P15-16)按照孔颖达的内外之分,则“修辞”为外王之道,“立其诚”为内圣之道,两者“内外相成”,是并行不悖的关系。

      孔颖达的说法影响很大。宋末的王应麟认同孔颖达的内外之说,并进一步提出“养诚”的说法,他认为:“‘修辞立其诚’,修其内则为诚;修其外则为巧言。《易》以辞为重,《上系》终于‘默而成之’,养其诚也;《下系》终于六‘辞’,验其诚不诚也。诚非止言语,今之‘文’,古所谓‘辞’也。”[5](P1-2)虽然王氏关于“以辞为重”和“养其诚也”之间关系的表述,不甚清晰,但他以《系辞》上、下的末句为例,强调“养诚”的重要性,这一层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在他看来,若能“养诚”,虽无辞亦可取信,反之,则修辞十分重要,且修辞必须要立诚。对于“修辞立其诚”的理解,宋代理学家另辟蹊径,他们取法《周易·震·象》“修省”的说法,譬如程颢认为:“言能修省言辞,便是要立诚。若只是修饰言辞为心,只是为伪也。”[8](P52)朱熹认为:“修省言辞,诚所以立也;修饰言辞,伪所以增也。”[9]尔后王阳明《与汪节夫书》《传习录》、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外编》的解释,“修辞”均意指“立言”“为文”。今人尚秉和先生认为:“修辞者立言也。”[10](P24)凡此种种,大体上还是着眼于传统的修养功夫论层面,德性优先、诚意为文,这与儒学德行事业的内外之道结合起来,成为后世道德文章乃至修辞学的重要内容。或可注意的是,对于孔颖达的解释,今人周策纵先生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说明了两者的关系,也就是说“修辞”与“立诚”是“一外一内的两件事”[6](P422)。不过,饶宗颐先生《孔门修辞学》谈及“修辞立其诚”时认为,“修辞”属于美,“诚”包括了真和善,有真和善才有美之可言,有真和善然后可以“立诚”。所以,“修辞是知。立诚是仁。从修辞以立诚,正是合内外之道了”[7](P607),在他看来,“修辞”是“立诚”的前提,两者是一件事。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