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器之斧:远古中国美和艺术起源的谜团 远古中国美和艺术的起源问题与人类的美和艺术的起源问题紧密相连。这一相连,一方面让中国的美和艺术的起源出现了浓厚的谜团;另一方面其解谜的过程又让中国的美和艺术起源的特色透了出来。人类的美和艺术起源的研究,基本被定位在三个时段:一是人由猿而来之后制造系统工具之时段,二是人对工具和人体进行美化的文饰时段,三是人形成系统观念的仪式之时段。目前的考古学发现,第三时段可定在5万年前尼安德人的仪式,第二时段可定位在10万年前世界各地的贝类装饰品和13万年前尼安德人用鹰爪制成的人体装饰。第一时段的定位较为复杂,石器木器工具伴随着人的诞生,但石器工具达到质的指标是石斧的出现。约180万前的坦桑尼亚奥杜韦峡谷,出现了砾石工具,在考古学上被命名为阿舍利文化。这一非洲的旧石器文化砾石工具制造经过约40万~60万年的演进产生了手斧,又经过60万~90万年,阿舍利手斧出现在欧洲各地。手斧的出现是旧石器工艺长期演进的产物(从砍砸器—石核到尖形砍砸—石核到原始两面器,最后到手斧[1])。手斧作为石器工具的升级版,包含着智慧—情感的投入,它的形成伴随着一种形式美感的形成,手斧作为工具当然比其他石器在劳动实践中更为有效,但是不是被看作一种艺术品或被看成一种审美对象呢?英国诺福克的一件几十万年前阿舍利形手斧,斧心嵌有一块海菊蛤的化石贝[2],蛤贝不会增加斧的实用功能,却增加了斧的审美作用。只有当斧被作为审美对象欣赏的时候,才会产生把蛤贝嵌入斧心的构思。考虑到蛤贝在斧心实际是妨碍斧的实用功能的,这含蛤之斧显然已经是作为美感对象而非工具来看待了。 当然,原始时代的美感,并不是西方近代型的纯粹美感,而与诸多快感关联,特别是如坎贝尔所认同的那样,“这样的手斧不是实用工具,而乃神圣对象”[3]。可以肯定的是:在旧石器时代阿舍利手斧的观念演进中,已经具有了超越工具的物理内容,而与宗教感—美感联系在一起。上面讲的嵌贝手斧作为史前艺术的经典举例写进巴恩《剑桥插图史前艺术史》(1998)中,手斧作为艺术或美感物品是西方学界的共识,戴维斯在其《艺术之种类》(2012)的注释中,列举了从1970~2009年间20位学者在其著作中都持此看法。从蕴含着宗教感—美感的艺术型手斧回溯到从140万年前工具型手斧的产生,再回溯到180万年前砾石工具的产生,一个由工具转化为美的漫长历程和逻辑演进的基本框架呈现了出来。 然而,国际的考古理论主流观点认为,这一美和艺术的起源的框架“并不适用”于中国。美国哈佛大学考古学教授莫里斯1940年代提出旧石器时代两大文化圈的学说:非洲、西欧、西亚和印度半岛是手斧圈,东亚和东南亚广大地区是砍砸器文化圈。前一地理圈可简称西方,后一地理圈可简称东方。这一东西工艺的划分不仅是现象描述,还包含着技术和智力的价值判定。从工艺类型看,手斧是由两面加工而来的石核工具,具有多用功能,砍砸器是由单面加工而来的片型工具,功能相对简单。从技术演进逻辑看,两面加工的手斧工艺是从单面加工的砍砸工艺进化升级而来。从美学角度看,石核手斧培养出立面美感和对称美感,片石器具训练出平面美感和曲线美感。虽然在西方手斧工艺体系产生之后,并未导致砍砸器工艺体系的衰亡,而是二者并行发展,但问题是东方并没有发展手斧工艺而只停留在砍砸器工艺阶段。[4]这样,手斧成为西方地区的文化命名,砍砸器成为东方地区的文化命名。两个文化圈的划分,因其工艺层级的高低而得出的是文化层级高低的价值判定:在旧石器文化的整体地图中,西方手斧文化为高位,占据了人类演化的中心,东方的片石文化是低位,处于人类演化的边缘。莫里斯加上一点,东方之所以停滞在片石工业阶段里,在于东亚石器原料质量低下,古人无法制造出更完美、更精致的阿舍利工具。 两大文化圈的分界线被称为莫里斯线。这个包含现象描述和价值评判于一身的莫里斯线成为压在中国学人心中的一块巨石,这意味着:对于中国文化来说,一开始就在旧石器的进化起跑线上落后于西方;对于中国美学来说,从工具讲起的美和艺术的起源模式无法在中国展开。于是中国学人(包括对此问题有兴趣的外国学人)开始在中国大地寻找手斧,而且果然“找到了”手斧:步日耶1935年在周口店,裴文中1939年在周口店、1954年在丁村,贾兰坡1956年在周口店、丁村、水洞沟,分别认出了手斧。1963年在陕西省乾县采集的石制工具被邱中郎在1984年报道为手斧,弗里门1977年从丁村遗物中辨认出更多的阿舍利型手斧。黄慰文1987年识别出中国手斧的三个集中分布区,即北部的汾渭地堑、中部的汉水谷地、南部的百色盆地,他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西方以手斧工艺体系为主但同时有石片工艺体系,东方以石片工艺为主,但同时有手斧工艺,二者存在相互渗透现象。[5]这一历经近百年的工作可以用三篇文章的标题作为象征:《在中国发现手斧》(贾兰坡,1956),《中国的手斧》(黄慰文,1987),《中国的原手斧及其传统》(安志敏,1990)。这一工作的主要目标,是突破莫里斯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