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6)03-0022-07 一、审美≠欣赏 日常语言蕴涵着极大的思维惯性,往往会使思维陷于怠惰而不自觉。比如,长期说“宗教迷信”“封建专制”之类语词,容易使我们将宗教等同于迷信,将专制视为封建之专利。① 同理,审美(aesthetic)与欣赏(appreciation)二词长期连用,会使我们对二词之差异习焉不察。②二者之别,即便细微,也不可不察。理论思考之所以始终要明辨概念,就是因为理论概念,差之毫厘往往失之千里,概念之间的细微差别正是其紧要之处。 比如,环境美学之领军人物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明确申明,其美学思考的重心在于“欣赏”: 美学属于哲学领域。它研究我们对事物的欣赏,当事物影响我们的感官、尤其是当事物以令人愉悦的方式影响感官时的欣赏。[1]17 美学思考之核心是欣赏,而非审美,可以说是环境美学的一个共识。③环境美学领域内关于自然欣赏模式的争论,其中心问题就是:“对于自然环境,欣赏什么,如何欣赏?”[1]4 卡尔松围绕这一问题,提出他的“科学认知主义”(scientific cognitivism)主张。他认为对自然环境的恰当(appropriate)的欣赏模式,是以自然科学知识为参照的“自然环境模式”(natural-environment model),只有科学知识,才能保证我们将自然当作自然来欣赏,而不是当作别的什么东西来欣赏。④卡尔松此论几乎招致国内学界的一致反对。诸多反对虽然理据各异,却是根本相同,即还是围绕“审美”跟其展开商榷,并未注意环境美学论争核心是“欣赏什么,如何欣赏”。⑤无论是出于疏忽还是出于固执,这种理解上的错位,只能导致学术论争各说各话,甚至文不对题。 关于“科学认知主义”自然欣赏理论之是非功过,乃另一严肃话题,留待笔者另文说明。本文则借助区分审美与欣赏,意在指出,美学研究由“欣赏”入思,说不定是一条与专注于“审美”颇为不同的研究进路,亦说不定能为沟通美学与生活、美学理论与审美教育做一些实质贡献。不当之处,敬请方家学者指正。 二、欣赏与操纵:人与世界的两种关系 索绪尔开启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一大启示就是,语词之意义并不取决于其本身,而是在于这一语词与其相邻语词的差异。[2] 准此,探讨欣赏与审美之差别,一个直截的途径就是寻找与二者各自相对的概念。环境美学的另一领军人物阿诺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说: 鉴赏环境(appreciating environment)的观念,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概念,它拓展了环境的意义。它意味着对如下观点的拒绝:视环境为一种被外在对象所占据的客观空间,对我们而言,唯一感兴趣的便是它们能为我们的目的所利用。[3]13-14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环境,是environment,而不是the environment。前者意味着人与环境的主客二分,后者意味着环境是人的环境,人是环境中的人。⑥“欣赏”环境这一观念之所以新,是因为它标示着跟现代理性主义颇为不同的世界观。借用美国存在主义神学家赫舍尔(Abraham Joshua Heschel)的术语,跟“欣赏”相对的概念是“操纵”(manipulation)。 赫舍尔指出,操纵和欣赏是人与周围世界的两种联系方式: 根据第一种方式,他在周围看到的是应当被驾驭的事物,是应当被支配的力量,是应当被利用的对象。根据第二种方式,他在周围看到的是应该被认识、被理解、受珍视或受崇敬的事物。[4]74 就人与自然之关系而论,操纵意味着征服自然,视自然为我之利用资源(resource);欣赏则意味着敬畏自然,视自然为根源(source)。⑦在前者的视界里,自然是大写的Nature;而对于后者,则是小写的nature。借用时下学界比较时髦的术语来说,前者意味着天人合一,后者意味着天人对立⑧: 欣赏带来睦谊(fellowship),而操纵则造成隔阂(alienation):客体与我分离,物变成僵死的东西,而我则是孤独的。更重要的是,操纵式的生活歪曲了世界的形象(the image of the world);现实性(Reality)被等同于可利用性(availability):我能操纵的就存在(What I can manipulate is),不能操纵的就不存在(what I cannot manipulate is not)。操纵式的生活导致超越性的毁灭(death of transcendence)。[4]74(英文乃笔者查勘英文原著所加) 赫舍尔所区分的操纵与欣赏,与弗罗姆(Erich Fromm)区分的占有(having)与存在(being)两种生活模式有异曲同工之妙。⑨占有与存在之别,表现在知识领域,就是“我有知识”和“我知道”的区别;在信仰领域,就是“有信仰”和“在信仰中生活”的区别;在爱情领域,就是占有对方和爱对方的区别。[5]2在前者之中,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据为己有和占有的关系”;[5]29在后者之中,“不占有什么,也不希求去占有什么,他心中充满欢乐和创造性地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以及与世界融为一体”[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