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与跨越:美学研究的三种路径

作 者:
陈炎 

作者简介:
陈炎,山东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原教授(济南 250100)。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美学不只是研究“美”和“艺术”,而是研究人与对象世界的“情感关系”,这种关系的复杂性决定了美学研究可能存在的三种路径和形态:生物美学、实践美学、符号美学。它们分别针对三个领域:自然、社会、艺术。美学在自然领域研究的是基于生理又超越生理的情感问题,在社会领域研究的是基于工具又超越工具的情感问题,在艺术领域研究的则是基于符号又不断超越既有符号的情感问题。美的判断在自然领域应与自然的进化方向相一致,在社会领域应与社会进步的方向相吻合,在艺术领域则是与精神的提升相呼应。三条路径在历史演进中并非逻辑演绎中的线性关系,而应该是一种首尾相应、薪火相传的承继关系,因此它们相互交叉而又各有侧重。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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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esthetics应否被译为“美学”,这在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因为该词在西语中一般被理解为“感性学”,而将其译为“美学”后便出现了许多问题:因为Aesthetics不只是研究“美”的学问,“崇高”、“滑稽”甚至“荒诞”、“丑陋”都是其研究的对象。在西方,也有人将Aesthetics理解为“艺术哲学”,如黑格尔,然而这同样会带来许多问题:因为Aesthetics也不只是研究“艺术”的学问,很多能引起人们情感变化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也在其研究的范围内。

       笔者认为,既然人们已习惯于将Aesthetics称之为“美学”,不妨仍沿用这种译法,然而必须清楚:美学不只是研究“美”的学问,也不只是研究“艺术”的学问,美学还是研究人与感性世界“情感关系”的学问。不过这同样会引发很多问题,比如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情感问题是否应被纳入这门学问的研究范围。凡是能用语言符号清晰表达的情感问题,都是过于简单的问题,从而不必依靠美学来回答;凡是因“形象”而非“概念”引发的情感问题,都是比较复杂的问题,因而需要依靠美学来加以研究美学所要回答的问题无非是:为什么客观的“形象”会引发主观的“情感”?为什么不同的“形象”会引发不同的“情感”?什么样的“形象”会引发什么样的“情感”?以及怎样的“情感”可以用怎样的“形象”加以承载和传递?①

       正是由于人与感性世界情感关系的复杂性,决定了美学研究可能存在的三种路径和形态:生物美学、实践美学、符号美学。它们分别有助于探索“自然美”、“社会美”和“艺术美”的奥秘。如果说,在自然领域中,美学研究的是一种基于生理而又超越生理的情感问题;在社会领域中,美学研究的是一种基于工具而又超越工具的情感问题;那么在艺术领域中,美学研究的则是一种基于符号而又不断超越既有符号的情感问题。如果说,在自然美的领域,美的情感判断应与自然的进化方向相一致;在社会美的领域,美的情感判断应与社会进步的方向相吻合;那么在艺术美的领域,美的情感判断则应与人的心理层面的提升相呼应。正如自然进化的终点是社会发展的起点、社会实践的终点是艺术创造的起点一样,第一条路径的终点恰是第二条路径的起点,第二条路径的终点恰是第三条路径的起点。这三种不同形态的美学应成为一种薪火相传的承继关系。不过,所谓“终点”与“起点”之间的关系,只是历史演进中的承继关系,而非逻辑演绎中的线性关系。因此在具体的美学研究中,尽管这三种路径各有侧重,但却是相互交叉而非彼此替代的。

       “人是动物”,这是我们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个重要事实。以往研究人类精神现象的学术领域,尤其是在宗教、道德、艺术等人类自身所独有的意识形态领域,人们往往采取一种与自然界一刀两断的做法:不承认这些现象的生物性前提。然而,我们的精神能力并非凭空产生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大自然的进化过程中逐渐生成,然后才在人类社会的演变过程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在审美发生学问题的研究中,不能在无视肉体进化之“终点”的前提下来抽象地研究精神进化的“起点”。

       “人是动物”,为了使这句我们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话更易被接受,可将其表述为:“人首先是动物,然后才是人。”动物性快感与个体或族类的生存欲望密切相关,前者表现为“食”,后者表现为“性”,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与我们所要研究的审美情感存在密切联系。

       首先,就“食”与“美”的关系而言,中国古代的“美”字从字源学的角度看就与人们的口腹之欲密切相关;②英文中的“taste”与德文中的“geschmak”,也是一面连着人们的口腹之欲,有“口味”、“味道”等含义,另一面又与审美活动相连,有“审美趣味”、“鉴赏”等含义。纵观人类的艺术史,也不难发现“食”与“美”的联系。早期的艺术作品往往是以食物为对象,例如,被视为西方最早美术作品的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中的野牛,以及被视为中国最早美术作品的仰韶彩陶上的鱼、蛙、鸟。甚至,中国古人对于“和”之审美理想的认识,最初也是从“食”的生理快感中总结出来的,所谓“和如羹”的说法③便是最好的证明。

       其次就“性”与“美”的关系而言,人类最早的艺术品也常以性欲为内容。比如,被视为西方最早的雕塑作品“温林多府的维纳斯”,一面以近乎夸张的方式极力突出其乳、腹、臀、阴等与生殖相关的部分,另一面又似乎以其雕刻精细的波浪状的发型彰显着人们对美的诉求。这或许正是由动物性快感向人类美感演进的过渡形态。中国红山文化遗址中出土的“女神像”也同样具有明显的性特征。在古代文献中,“美”与“色”同样有着紧密的联系,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

       从物质的层面上追问:人在“吃饱”的前提下为什么还要“吃好”?这或许是由于人对不同“美味”的欲求恰恰符合了营养多样化的需要;人在“交配”的前提下为什么还要“择偶”?这或许是由于人对不同“美色”的欲求恰恰符合了生殖遗传合理化的需求。从精神的层面上追问:在这些“食”与“性”之“快感”所升华出来的“美感”背后,是否也还存在着更为深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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