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自处:北平留守知识分子的心态与境遇

作 者:

作者简介:
郑善庆,宁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宁波 315211 郑善庆(1982- ),男,山东济宁人,宁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原文出处:
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抗日战争爆发后,北平大部分知识分子避乱南下,但也有人选择了艰苦备尝的留守。在民族大义与自身生存的双重压力下,这一留守群体在出处去就上的犹豫和徘徊、个人情感上的愤懑与自谴、交际方式上的谨慎与敏感、生存著述上的困窘与抵抗,皆呈现出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场景。作为留守者,特别是被视为社会良知代表的知识分子,他们似乎又遭受了比普通民众更为严格的道德评判。战后,这一群体甘于沉默的心态和不被理解的苦痛使他们对这段经历多避而不谈。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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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65.6 [文章编号]1002-3054(2016)04-0096-08 [文献标识码]A

       [DOI]10.13262/j.bjsshkxy.bjshkx.160411

       随着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深入,对沦陷区知识分子的探讨日渐为学界所关注,研究视角主要集中在地域选择、政治倾向与著述转变等层面。①当然,有时对这一群体的心态和境遇,不免存在着“倒放电影”式的论列与评判。②故而,对沦陷区知识分子的政治心态、交际形式、生存压力与著述环境等问题,仍有进一步开拓的空间。笔者不揣简陋,以身处“笼城”北平的知识分子群体为探讨对象,对此问题加以申说。

       一、北平留守知识分子的政治心态

       九一八事变后不久,对于战争之下北平城如何得以保存的问题,北平知识分子群体的政治主张即出现了分化。部分学者如江翰、马衡、徐炳昶等,出于保存北平古物的考虑,发起了北平为“文化城”的运动。但提倡者主张的北平不驻兵、撤出军事装备,成为不设防城市,被视为有利于日本侵略,从而遭到了傅斯年、鲁迅等人的极力反对。傅氏颇为痛心地说:“北平学者出此下策,斯年实为中国读书人惭愧也。”③(P429)在劝说无效后,他还向蔡元培等人写信申明立场。④七七事变后,北平知识分子在留守与南迁的问题上,态度也多有不同。随着大部分学人选择离开,作为留守于北平的知识分子,他们在国家的抗战前途、个人的出处去就等问题上,政治心态颇为复杂而微妙。

       北平沦陷后,当时的知识分子对北平将来的局势,不免存有截然两途的认识。乐观必胜论者以胡适、潘光旦等为代表。胡适即认为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之人,他看到李方桂因国难家愁而滞留北平时,就劝说道:“啊呀!你怎么还在这里?不走等甚么?”⑤(P62)催促其出国留学。而对于那些决意留守北平的学人,他也勉励道:“鄙意以为诸兄定能在此时埋头著述,完成年来未完成之著作。人生最不易得的是闲暇,更不易得的是患难。”⑥(P168、174)潘光旦也抱持着相近的态度,他在作别妻女离平南下之时即预见到:“敌人鉴于我民族实力之不可侮,国际正论之不可拗,及时悔祸,还我河山,则团聚之期,当亦不远也。”⑦(P8)部分知识分子在家人暌隔、国土沦丧之际,仍能相互勉励、弦诵不绝,亦可见他们对中国抗战前途抱有必胜信念的乐观心态。

       然亦有学者对抗战的前途持悲观态度。如吴宓在日记中记述道:“寅恪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此次事变,结果必为屈服。华北与中央皆无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又言“寅恪仍持前论,一力主和。谓战则亡国,和可偏安,徐图恢复”。⑧(P219)吴宓一度也有留守北平之心:“盖宓之意向,欲隐忍潜伏,居住北平,静观事变,置身局外,苟全性命,仍留恋此美丽光明之清华、燕京环境,故不思他去,不愿迁移,不屑逃避。”⑧(P192)后来,时局骤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初衷,选择了离城南下。沈从文的心态与吴宓颇有些类似,他初意与城共存亡:“我个人意思绝不与此大城离开,因百二十万市民与此城同存亡,个人生命殊太小也。”⑨(P236)但其后来也不得不选择离开。因资金匮乏而滞留于北平的妻子张兆和在写给沈从文的信中感叹道:“入晚夜静,枪声时有所闻,城内尚安,奇怪的是西长安街的两大戏院却常常是满座。”⑨(P239)战争似乎并未阻碍部分人对于娱乐享受的热爱,这也使得有爱国心的知识分子顿生愤懑与悲凉之情。

       久居沦陷之城的知识分子对于个人际遇、国家前途所持有的心态也颇为复杂,愤懑悲戚、感慨自伤、自嘲自谴各有不同。执教于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的邓之诚在日记中感慨道:“卢沟桥事变迄今六周年矣!战事了结不知何日,伤今怀古,感慨无穷,瞻念前途,但增悲怛,我怀如此,天意谓何,触笔酸辛,聊识冤愤,不欲人知,自伤而已。”⑩时局不明,学人观国土收复无望,其悲戚心情,并非个案。旧派学人傅增湘面对危局,与友人张元济的信函中则言:“我辈高年,遇此国难,则身家之计亦无从顾及矣。”(11)(P357)困居北平、聊司笔札的谢国桢致友人杨树达的信中坦露了自己的心境:“事变后地方尚称安靖,但消息沉闷,不得朋友消息,夏日冗长,惟以读书自谴而已。”(12)(P79)在沉闷与压抑的政治氛围下,学者们的自伤、自嘲与自谴,也反映了这一留守群体五味杂陈的内心感受。

       沦陷区知识分子在出处去就问题上,其个人抉择也颇具意味。有些学者在恪守师道尊严与民族大义之间选择了微妙的平衡。如周作人的弟子俞平伯,在1939年周氏“落水”接受伪职后,即选择与之疏离以保持自身气节。周作人本欲让俞平伯代燕京大学课程,却被弟子委婉拒绝:“一则功课非素习,以前从未教过,亦难于发挥”;“二则接先生之席,极感难继,恐生徒不满意”;“三则去年事变后,即畏涉远西郊”。(13)(P264、265)俞平伯对其师之请婉辞不受,所言“畏涉远西郊”,表为托词,实为持守节操、维护自身清白也。此后的日子里,俞平伯虽有为朋友、亲戚谋职之事请托于周作人,但其个人却能在沦陷之下的北平城始终守持民族大义于不坠,这种精神也是难能可贵的。

       当然,沦陷区知识分子在学术倾向上虽或相近,而政治抉择有时却截然相异。当时的读书人在“真金入火之时”,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政治压力,群体间难免出现分化,可谓是:“遗老犹应愧蜂蚁,故人半已化豺狼。”(14)(P354)尤其部分留守北平的清朝“遗老”们,战前因与民国政府扞格不入而消极避世;北平沦陷后又日渐活跃于政学两界,某些人还有屈节事伪之嫌,此种情状可谓是当时政治乱象中的又一抹灰色调。

       二、北平留守知识分子的交际

       北平沦陷后,留守的知识分子为保持民族气节,多离群索居;其原有学术交谊方式,如拜访论学、聚谈相讨、办报论政等,在日伪的政治高压下变得难以为继。严苛的政治审查与迫害,知识分子处于自身生存与民族大义的双重压力之下,学人之间的交际活动因此变得颇为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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