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是哲学思考的逻辑之必然,正如哲学是美学思考的立足之地。如果我们同意德尔菲神谕以及苏格拉底的著名格言所表达的原则,把哲学看作对人类经验的所有可能领域做出普遍性反思的事业,那么就没有理由不重视作为人类经验基础的感性领域。这种重视,不在于从认识论角度探讨感性领域如何进展到“更高的”思辨领域,也不在于从伦理学角度探讨感性领域如何被意志驱动并成为行为的开端。毋宁说,这种重视是对一个经验领域之独立价值的思考——这正是鲍姆嘉登“感性学”致力于强调的问题,从他这里开始,美学的领域超出了对趣味标准的经验论探讨以及古典主义对诗学的研究,从一种零散的批评集合体进化成自觉与其他经验领域相参照而获得其独特哲学坐标的学科。按照鲍姆嘉登的说法,这种独立性主要来自对“个别”而非“一般”的关注①,对个体事物之感性丰富性②的关注。它固然是一种“低级认识论”③,但却是不可逾越也不可替代的领域。到了康德那里,鲍姆嘉登思想中的不彻底性被抛弃了,审美被明确表述为与认识及实践相区别的独立领域,它的意义不在于促成认识,而在于“认识诸能力间的自由游戏”④,不在于实践,而在于获得一种(暂时的)“不确定”⑤。以后的重要思想家,如席勒、谢林、黑格尔、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阿多诺等,都对美学倾注了热情。无论他们的意见有多大分歧,各自对该领域的定性如何,都是在鲍姆嘉登与康德所厘定的基本视野之上,对人类经验中既区别于实践又区别于认识(很多时候又以此融合了二者)的感性领域做出反思。 马丁·泽尔正是这样一个卓越传统的继承者。他致力于在美学地位相当边缘的时代恢复(重构)美学在哲学中的合法席位,甚至在极其审慎的分析中彰显美学的优越性。这种努力的成果集中体现于他的奠基之作《显现美学》(
des Erscheinens)。该书于2000年由卡尔汉斯出版社在慕尼黑和维也纳同时出版发行,2003年由苏尔坎普出版社再版(以下引文凡出自该版本者均只随文标注页码)。该书刚出版就引起德国学界的广泛关注,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伽达默尔的弟子布不纳发表评论说:泽尔这本书是“危险领域的动人篇章”,以“显现”概念开启了其他问题的广阔空间,建立了美学的新世纪⑥。基尔大学哲学教授海德布林克则指出,“泽尔这本书是对常识之变容的机智而精致的辩护,因为这种变容是在审美感知情境的此地与此时实现的”⑦。伽姆也在《时代》报发表评论称,“泽尔相当灵活地重构了艺术作品的形式自律问题以及接受方式问题”⑧。该书也引起了英美学界的重视,于2005年即由法瑞尔(John Farrell)译成英文出版,广为流传。美国当代美学家、著名的康德研究专家保罗·盖耶在他最新出版的《现代美学史》中将泽尔选为在世的德国美学家的唯一代表,并称赞他为“当代德国最优秀的美学家之一”⑨。 当然,泽尔面临的挑战也是空前巨大的。一方面,语言分析方法的盛行所瓦解的似乎不仅是美学,也包括哲学的形而上学出发点,无论康德的“先天立法”还是鲍姆嘉登的“完善性”都遭到了挑战。另一方面,20世纪先锋艺术的发展,屡屡对艺术经验中的感性成分进行有意的驱逐,也使得“感性学”面临丧失核心研究对象的危险。20世纪末叶的美学家,若想重构一种具有统一性的美学,就必须从方法上吸纳分析哲学的语言自觉,从内容上兼容当代艺术对传统的背弃与逾越。 应对这种挑战,当代德国美学家普遍诉求一种更具兼容性的概念,卡尔·博哈提出了“突然”理论,把“突然”作为新美学的核心概念,强调审美的瞬间性、当下性,也因此超越了传统美学范畴的局限,不再把重心放在审美对象的属性上,而是放在活动的时间性上,从而把更多现象包容进来。这一点成为泽尔思想最直接的启发。同时,甘诺特·波梅提出了“气氛”美学,强调气氛既具有主观性,又具有不依赖个别经验、对人施加普遍影响的客观性,这跟泽尔所强调的、显现所具有的主体间有效的客观性相互呼应⑩。泽尔的美学研究路径跟这些同时代作家相近。他所采取的方法更多地是“描述”而非“规定”,更多地是“分析”而非“演绎”。这让本书既显示出分析哲学训练带来的明晰性,也体现出德国古典哲学寻求统一性的精神。也可以说,这里有一种广义的现象学方法(11),它的判断不来自原则,而来自对经验事实直接而审慎的考察。 因此就有了“显现”这一概念的诞生。“显现”,简而言之,就是“诸显象间的游戏”(第78页)。而“显象”,则是“可以通过概念来区分的感性特征”(第76页)。这个概念展示了泽尔美学应对挑战的基本策略,也表明了他美学的基本立场。既然传统美学思路不足以应对挑战,那么就应该抛弃。这种传统美学思路,泽尔认为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聚焦于“实际”(Sosein)或者“存在”(Sein),认为要为了更高的存在之真,抛弃虚幻的现象界;另一条是聚焦于“假象”(Schein),承认经验世界的虚幻性,但不是超越与抛弃经验世界,而是投身其中。前者是柏拉图反艺术的思路,后者是反柏拉图主义者,比如尼采的思路。无论怎样,二者都是对感性现实自身可靠性的不信任。泽尔认为,审美活动既不是诉诸存在意义上的事实性,也不是诉诸超越感性实际的幻象世界,而是建基于经验活动本身,泽尔称之为一种“事态”(或者叫“发生”)(第91页)——无论审美对象还是审美感知,都融入了这样一个显现事态的事实性中。这种显现事态不具有也无须具有存在意义上的客观性,但具有经验意义上的事实性。简而言之,泽尔的焦点在于一个动作,一个首字母大写的动词“Erscheinen”(显现)。如果我们把以往的美学叫做“静态美学”,那么,不妨称泽尔的美学为“动态美学”;如果把以往的美学叫“事件(事物)美学”,不妨把泽尔的美学叫“事态美学”;如果把以往的美学叫“空间美学”,不妨把泽尔的美学叫做“时间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