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迹”与“证据”:当代西方艺术哲学的一段问题史

作 者:
章辉 

作者简介:
章辉,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乔治·卡瑞提出“踪迹”和“证据”这一对概念以界定纪录片,其观点在当代西方艺术哲学界引起了学术争鸣。纪录片的界定关系到影片中的时空、叙事和制作者的意图,关系到其与虚构性影片的异同,也是进一步研究纪录片的其他问题的起点。踪迹性图片和论断性叙事的一致是典范性纪录片的核心元素。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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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J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4-0059-09

       当代英语学界的美学学者自称其当前的学术研究为“分析传统的美学”,相比欧陆学界,“分析传统的美学”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不再讨论美的本质,而是致力于艺术问题的研究。英国美学家乔治·卡瑞在其1999年发表的论文《视觉踪迹:纪录片与图片的内容》①中提出了“踪迹”和“证据”这一对概念以界定纪录片。卡瑞的论文在学界激起了较大的反响,西方学者纷纷参与讨论,形成了一段问题史,关于纪录片的界定和本质问题在这些讨论中越来越清晰。本文拟清理这一问题的源起和历史,以期推动中国学界对这一艺术哲学问题的关注和研究。

       卡瑞说,纪录片电影的记录方法可称为“踪迹(traces)”。踪迹负载着信息,但它不同于“证据(testimony)”负载信息的方法,其区别在认知方面。某个画家绘制一幅画,其细节生动,非常类似所再现的题材,以至于人们可以把它当做一幅照片。一张照片是其主体(subject)的踪迹,但一幅画是其证据。这一思想最初是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鲁·巴赞(Andre Bazin)在比较照片和足迹、死亡面具(death mask)、木乃伊的时候提出来的。那么足迹、死亡面具与照片的相似性何在呢?它们都是其主体留在世界上的踪迹。一幅画则不是踪迹,即便它告诉了我们很多关于其主体的外表的信息,即便它告诉我们的东西是多么可靠。对主体详细和可靠的描写(description)也不是它的踪迹。各种踪迹,按照肯达尔·沃尔顿(Kendall Walton)的说法,是独立于信念的,这是绘画和描写所没有的。摄像机记录了它面前的东西,而非摄影者本人所想的在他面前的东西,但是画家可以描绘他所想的东西。某个有幻觉的画家可能绘制他认为他已经看到了的粉红色大象,某个有幻觉的日记作者也会描绘同样的东西,但某个有幻觉的摄影者在看到他的作品呈现的是空空如也的房间时会感到吃惊,因为他所想的东西并未出现在摄影图片中。这即是说,踪迹是客体决定性的,而绘画、日记等则是主体决定性的,是为意图所中介的。用卡瑞的话说,照片独立于信念,摄影者要记录的是在他面前的场景,而画家则描绘他所想的东西。绘画和素描与历史、新闻等,是为生产者的意图所中介的,这些可称为证据,其再现性的本质区别于踪迹。卡瑞指出,踪迹和证据的区别还在于其再现的范围。我们能够描绘和书写从来没有发生,或者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但只有真实的东西才能留下其踪迹,而且踪迹只能是属于过去的某种东西的,不是属于未来的某种东西的。但是,不能把这一点混淆于“照片从来不歪曲”这一错误的观点。

       在区别了踪迹和证据之后,再看纪录片与踪迹的关系。纪录片使用摄影照片,高度依赖踪迹的生产方法。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理解图片和影片形象的再现方法,一个有用的办法是思考纪录片的歪曲(misrepresentation)。

       纪录片可能歪曲,之所以如此要么是其作者对于其所记录的东西具有错误的信念,或者作者本身就是想要误导我们。比如,关于罗马帝国灭亡的纪录片,其制作者相信罗马公民生病是因为敌人投毒到饮用水里,他可能呈现给我们生病的人们,还评论说,这些人是这种毒害的牺牲品。但如果人们生病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水管中有铅而非敌人投毒,那么这个纪录片就是误导了。这是因为图片是踪迹,而没有发生的事件,比如敌人投毒,是没有留下踪迹的。因此,如果作者认为某件事发生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纪录片就不能对之做出记录,虽然制作者能够以误导的方式记录,并将其呈现给我们。因此不能说,因为纪录片是踪迹,作为知识的来源,总是比证据比如历史更可靠。但如果纪录片有误导,它本质上不是误导性的:它的误导不是因为构成了纪录片的材料自身是对不存在或没有发生的事件的再现,而是因为我们从再现意指到其他的某种东西,这种意指是错误的,虽然我们是非常自然地做出这种意指,或者是作者想要我们这么意指。即是说,纪录片如果有误导,其缘由不在材料,而在叙事,在制作者的意图。但某部历史叙述可能本质上是误导性的,其再现、词汇和句子,能够是不存在、未曾发生的事件的再现,比如“野蛮人在供水设施中投毒”这样的句子就是如此,一幅描绘野蛮人正在向供水设施中投毒的绘画也是这样。

       摄影图片,包括电影形象,能再现虚构性的东西吗?卡瑞的回答是肯定的,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形象再现了力克(Rick)和伊尔萨(Ilsa),就如再现了演员博加特和褒曼那样。但它再现虚构是第二位的,它是通过再现真实即再现博加特和鲍曼的一系列真实的活动而再现虚构的。这就是图片再现与绘画再现不对称之处:一幅画能够再现虚构的东西而无需再现现实。如果图片再现了虚构,它不是“属于(of)”虚构的东西的,比如一张电影《卡萨布兰卡》的剧照,它是属于真实的演员的,但它是“关于(about)”虚构性的剧本的。在图片,属于什么和关于什么存在差异。它属于某种东西,即是说,它是那个东西的踪迹(它是演员褒曼的踪迹),是我们借助因果关联可以辨识的。但如果图片是虚构的一部分,那么它也可能是关于某种虚构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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