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蒋介石与史迪威矛盾中的中共因素

作 者:
吕迅 

作者简介:
吕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北京 100006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蒋介石与史迪威的矛盾是了解二战时期中美盟国关系的一把钥匙。众所周知,蒋史矛盾既不单纯,也不孤立,是和中国战区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尴尬地位紧密联系的;其对中美关系的影响,不独体现在二战时期,而且自然扩展到马歇尔使华、国共谈判以及冷战初期美国对华的政策基础。然而,长期以来对于中国共产党在这一矛盾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缺乏有力的论述。本文拟侧重考察中国共产党与史迪威之间的交往关系,换一个角度来阐释蒋史矛盾。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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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6)02-0148-11

      关于蒋介石与史迪威(Joseph W.Stilwell)之间的过节,众说纷纭矛盾,以往多有述及。由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总统罗斯福(FDR)和陆军部长史汀生(Henry L.Stimson)将史迪威以陆军中将资格空投到中国来,名义上隶属于蒋介石的参谋系统,实则拥有指挥中国军队抗日和支配援华租借物资发放的巨大权力,因而造成了权责混乱及蒋史冲突等现象,最终以蒋抗议、史召回而收场。蒋史矛盾,究其原因,除了两人性格不合以外,即便学界的新近论述也还是侧重于美国与国民党政府之间的关系[1],对于中国共产党(以下简称中共)这一决定性因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仍旧语焉不详或流于肤浅。本文拟从中共对美外交的角度,分析蒋史矛盾产生的背景和原因,论证蒋介石最终去史是由于中共的外交攻势而作出的决定。

      一、史迪威来华及与中共的早期交往

      史迪威在太平洋战争之前曾三度来华。他有着突出的语言能力,专门在北京学习过中文,能讲汉语官话,1926-1929年在马歇尔(George C.Marshall)的直接统帅下任美军驻天津第十五步兵团营长及参谋。他与马歇尔的情谊于返美后在佐治亚州的班宁堡共事期间得到升华,素有通家之谊。这层关系构成了他日后功过的起点。1935-1939年史迪威赴华担任美国使馆武官。

      这四年,史迪威固然加深了对华认识,成为中日战争时期美国传统陆军系统里最了解中国军政的军官,并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诸多心得,然而这些经验并不深刻。尤其是他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认识,基本上停留在所谓“农业改革者”的层面。他以“中国通”的姿态在日记中写道:

      中国的共产主义

      当国民党心忧中国、谈论民族主义的时候,苏联派遣越飞(Joffe)来华[1922]。他给孙中山带来了革命的技巧——宣传、口号、组织等等——而中国人利用这一技巧和俄国援助,深化了民族主义,却并非建立共产主义。当1927年俄国人逼迫成立一个共产中国政府的时候,中国人把他们赶了出去,并镇压了汉口的苏维埃分子。共产主义运动兴起于农业问题,而并非一个被压迫的工业无产阶级,因为除了本土手工业之外中国并无工业。当工业发展以后,工人们发现其状况有所改善,而且相对于农民来说已步入小康。农民却形单影只,继续遭受饥馑和干旱的侵袭,承受着沉重的租息以及中人和投资地主的压榨,诸如此类,普遍的出路就是被迫为匪。他们很自然地要求土地所有权的调整,而这就使他们成为共产党——至少被如此称呼。他们的领袖采用共产主义的方法和口号,但真正追求的却是合理条件下的土地所有权。

      中国人就其本性来说成不了共产主义者。[2]

      1938年1月,随着中日战事的恶化,史迪威随使团西迁至汉口,开始与共产党接触。他首先结识了共产国际拥护者、刚刚离开延安的美国记者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当他调查兰州归来的时候,1938年4月20日前后,史迪威在史沫特莱的引荐下首次会见了周恩来。那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方兴未艾,中共中央长江局(不久改为南方局)可以在武汉三镇公开活动。周恩来、陈绍禹(王明)、叶剑英、章汉夫和王炳南(及其德国夫人王安娜)尤其活跃,对美英居华人士施以左派平等思想的洗礼,包括美国驻华武官史迪威上校、副官窦恩(Frank Dom)、副领事戴维斯(John P.Davies)、英国驻华大使卡尔(Archibald C.Kerr)爵士等等。①从那时起,史迪威就已经开始为中共搜集并输送药品[3],此背景构成了日后蒋史矛盾的根源之一。

      从沈阳内调的领事官员戴维斯和史迪威本是旧识,这次患难之交更奠定了日后两人的主从关系。[4]戴维斯出生于中国四川,幼年回美接受教育,以外交为职业,但并不安于现状。他作为史迪威的政治幕僚这样评价在汉口认识的周恩来:“相貌标致、活跃睿智、充满魅力,周身负另一更具创造性的职能——公关外国记者及官员……他明显兴趣广泛而举止活泼。这是周与外国人打交道37年的开始,直至他就任总理的岁月”。[5]戴维斯自己的公关才能也为史迪威所用,其对于中共的政治意见深得赏识,对中美关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参战。然而就华盛顿来说,欧洲是其一贯的外交重点和政策核心,先德国后日本成为美国参战后既定的战略目标。②这样,美国在欧洲需要苏联的纵深和人口来牵制德国,在亚洲需要中国的人口和纵深去拖住日本。[6]在美苏结盟的大背景下,罗斯福极力拉拢苏联,将军队和物资优先用于欧洲战场,最终唯有牺牲中国权益。[7]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军事投入只占全球开支中很小的比重,中国更一直是供应链条的最末端。[8]为了让国民政府囿于这种廉而不实的同盟关系,也为了最大限度地使用中国人力,史迪威作为执行该政策的忠实工具而被罗斯福、史汀生和马歇尔又一次派到中国。[9]因此,史迪威与拥有政治和军事影响力的中共扩大交往,在战略和战术上均势在必行。从这一点来说,他与蒋介石的终极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

      1942年3月,史迪威以美国陆军中将衔,空降重庆。他名义上是“美军中缅印战区总司令”,但马歇尔早已明示美国将不会派地面部队赴华作战。[10]他的另一备受争议的头衔是隶属于蒋的“中国战区联军参谋长”,同样沦为有名无实。史迪威要的是中国军队的指挥权(command)和行政控制权(executive control),但都得到了蒋的首肯。[11]窦恩仍旧是他的副官。戴维斯此前于1941年底请窦恩安排自己成为史迪威的政治顾问。他随后成功地被国务院派给史迪威将军,挂名美国驻渝大使馆的二等秘书,充当“[史迪威]使团与美国、外国文职官员之间的联络”。他后来还通过史迪威,把童年的玩伴谢伟思(John S.Service)也调来为将军本人服务。谢伟思比戴维斯小一岁,名字都叫约翰,经历相仿,也是重庆大使馆的外交官员。然而,缅甸形势由于英军消极作战急转直下,蒋介石为保护中缅交通线而派出国民革命军第五、六军远征,并表示交由史迪威指挥。随后史迪威指挥的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惨败,这对他的余生影响很大。史迪威归咎于国民政府军事腐败、军官无能,因此也倾向与中共军队合作。[12]这样,在重庆史迪威再次通过戴维斯、谢伟思等外交人员与八路军办事处加强了联系。长期担任毛泽东秘书的胡乔木在1991年接受口述采访时十分肯定地说:“在同我们合作的问题上……史迪威是自觉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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