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美学的心本立场及其再评价

作 者:

作者简介:
潘立勇,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学、休闲学研究,浙江 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中原文化研究

内容提要:

按阳明心本哲学,人为天地万物之心,心为天地万物之本;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物即事,事与物经过意的中介,化本然之在为意义之在,由此通向意义世界的建构。进入审美存在的视阈,“心外无物”这个命题意味着与主体无关的纯粹客体不具备现实的审美意义,审美对象的生成和呈现离不开审美本心的照觉,美本身就只是本心良知在境域中的感应呈现。审美存在是一种境界,是本心明觉的澄明境地。王阳明“心外无物”的思路如果作为对物质世界实在性的思考,未免过于思辨而“唯心”,往往使物质对象的自在性难以落实。然而,这种思路如果作为对价值意义世界存在性及呈现性的思考,则具有极大的魅力;而作为对审美世界的存在性及呈现性的思考,则更有极具魅力的启发。我们有理由尊重心本立场的智慧:就世界实存而言,是物质实在在先,精神存在在后;就意义世界而言,是精神世界为本,物质世界为用,后者的意义因前者而显现。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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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669(2016)02-0033-07

      阳明心学美学“本体论”,是笔者对阳明心学美学所蕴含的有关审美本体和审美现象的存在或呈现思想的体认与解析,此中“本体论”与Ontology并无直接的关涉,但也确实包含阳明对审美存在的逻辑本原思考的意识,姑称之为阳明的“心本美学”。按阳明心本哲学,人为天地万物之心,心为天地万物之本;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物即事,事与物经过意的中介一体相通,化本然之在为意义之在,由此通向意义世界的建构。阳明在哲学和美学上都体现了以心为本的本体立场。在王阳明的观念里,本心不是一团血肉,自有明觉主宰,这个主宰便是良知。良知为心之本体(本然境界),即世界之本体(存在依据)。良知作为本体有三重意义:良知作为造化的精灵,天地万物因本心良知而存在,呈现为意义世界;良知作为是非的准则,道德人生因本心良知而明辨,呈现为道德世界;良知作为真诚恻怛的灵觉,妍媸美恶因本心良知而照觉,呈现为审美世界。本心良知不仅是一个无所不该的“天渊”,更是一个人人具有的“独知”境界;良知作为本体所蕴含的个体性、情感性、直觉性、当下呈现性特征,为审美境界的呈现提供了直接的契机和本体的依据。

      一、物由意显

      朱熹是首位提出“心本体”思想的哲学家,但由于理学体系的需要,这一思想最后没有被确定下来[1]290。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中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陆九渊把心提到突出的地位,并以此为第一原理,不过,他对心体的理解本身具有二重性倾向[2]第二章。经过陆九渊及其后学的发展,到陈献章提出心理为一思想之后,心被说成是宇宙万物的唯一本体,然“以其初知反本也,则犹隐然与应感二之也”。只有到王阳明,“豁然有悟于学之妙机,以为天下之道,原自吾心而足也,于是揭人心本然之明以为标,使人不离日用而造就先天之秘”①。从而彻底地确立了心本论的立场。

      阳明原来笃信朱学,曾遍求其书而苦读之。后因循照朱熹的格物方法格竹子之理,格了几天几夜,非但一无所获,而且还得了一场大病,由此怀疑朱熹的格物理论,并转变了治学思路和对世界的认识,豁然悟出这世界及世界之理并不在心外,而就在吾心之中,“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为理”(《传习录》下)。于是,在本体论上主张“吾心便是宇宙”“心物一体”;在道德论上主张“吾性自足”“良知即是天理”,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传习录》中)“吾心”或“本心良知”被提到了作为天地万物本体的空前高度。这一转变在中国哲学史和美学史上均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3]。

      阳明的心本立场最典型地表现于以下的一组命题:“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与王纯甫书》,《王阳明全集》卷4①)其中最重要的是“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确立心与理的本在统一关系是阳明心学本体论的基本立场。按陈来先生的解释,如果说“心即是理”是阳明主体性原理的一个形式,则“心外无理”在便是一个强形式[4]30。杨国荣先生则认为阳明心即理的要义在于肯定了普遍之理应当内化于个体之心,通过理内化于心而达到理与心的融合。一方面,普遍之理不再仅表现为与主体相对的超验存在,同时,个体意识则开始获得了普遍性的品格,心与理的统一在主体意识中具体化为个体性与普遍性的统一。另一方面,“心即理”或“心外无理”也意味着心向物的外化,这不仅表现为心(主体意识)在道德实践中展示为一般行为规范(理),而且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同时涉及外在世界(首先是道德世界)中理性秩序的建立。心与理的融合意味着由形而上的超验之域向个体存在的某种回归,从而化解了理学难以克服而陆九渊也未能完全克服的心体与性体的矛盾与紧张[2]81~89。

      心物关系更基本地体现了阳明心学的本体论视阈,在美学上也具有更为直接的意义。在“心物”关系上,阳明通过释“物”为“意之所在”“意之所用”(在这个意义上,“物即事”③),而“意”又是“心之所发”,这样既把“心”与“物”同一,主张“心外无物”;又把“心”当作“物”的精神主宰,主张“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答季明德》,《全集》卷6)从而完成了心物关系作为意义世界建构的本体论模式。

      阳明心学本体论的视阈,着重的并不是物质世界,而是价值意义世界。按王阳明的理解,人所面对的世界与人自身的存在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人不能在自己的存在之外去追问超验的对象,而只能联系人的存在来澄明世界的意义;换言之,人应当在自身存在与世界的关系中,而不是在这种关系之外来考察世界。“意之所在即为物”,并不是意识在外部时空中构造了一个物质世界,而是通过心体的外化,激活存在的意义,由此构建主体的意义世界;而所谓“心外无物”,也并非指本然之物(自在之物)不能离开心体而存在,而是指意义世界作为进入意识之域的存在,总是相对于主体才具有现实意义。这种意义世界不同于形而上的本体世界,它不是超验的存在,而是首先形成并展开于主体的意识活动之中,并与人自身的存在(existence)息息相关[2]97。所以,在解答著名的“山中花树”问难时,阳明强调的是:“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下)山中花树作为本然之在,阳明并未否定,只是离开了主体,花开花落无所谓意义;无所谓意义,也即无所谓存在。阳明心学本体论的存在是意义之在,而非物质之在。这里关键的是“寂”字,“寂”并非无,而是尚未纳入意义结构,与人相关的意义境界尚未呈现。佛教《大乘起信论》云:“以无明灭故,心无有起,以无起故,境界随灭;以因缘俱灭故,心相皆尽,名得涅槃。”按佛家定义,寂也即本体寂静,心无相灭,是涅槃的另一译名;寂并不是虚无或不存在,而是心无有起,境界随灭。阳明曾出入佛老,其心本意识当会受此影响,但阳明心本意识又超越了佛老,上升到了更具思辨性的哲学本体论。阳明关注的不是花在客观上存不存在,而是花是不是与我发生了实际的意义。按“意之所在便是物”的逻辑理解,花的呈现不是实在的产生,而是被纳入意向结构而获得了秩序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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