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6)01-0158-08 生活美学(everyday aesthetics)作为晚近主要在英美兴起的美学热潮,①越来越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有着深远的影响。虽然有着平易近人的称呼,但从学理上辨析,它不仅深刻批判了美学的传统原则,更是从根本上动摇了艺术体制的内在根基,进而唤起人们重新反思艺术和生活之间的本来就彼此维系的密切关联。在这里,我们首先试图澄清生活美学中的一些基本要点和难点,由此引向生命美学(bio-aesthetics)这个更为基本的前提论域。而在发生现象学的脉络之中(尤其是《行为的结构》这一梅洛-庞蒂的思想萌芽之作),我们亦发现了极具启示性的生命美学契机②,值得进行引申性的阐释。 一、生活美学与生命美学:视野的拓展(expansion),抑或发生(genesis)的根源 绝大多数生活美学著作的开篇都要进行一番“正名”的工作,即明确将自身与传统的、经典形态的美学进行区分。而斋藤百合子(Yuriko Saito)在其Everyday Aesthetics(2007)这一公认的代表作中将此种区分表达得尤为清晰透彻。通观她在第一章中的批判性论证,可以将传统美学的基本取向概括为“艺术中心论”(art-centered),而这个核心症结又有如下诸多体现。首先是“单一化”,即将本来丰富而多元(“diverse and multifaceted”③)的美学形态及体验皆减缩乃至还原至艺术的狭窄范域(甚至是仅仅局限于西方近代以来的艺术传统)。由此进一步带来“等级化”的结果,即将艺术经验及审美判断置于日常生活之外、之上(“standing out from the everyday flow”)④,形成高/下的等级之分。这些做法最终皆导致将美学与生活相互割裂的遗憾局面。斋藤更是一口气列出“分离(separation)”、“孤立(isolation)”、“区隔(distinction)”、“离异(divorce)”及“脱节(disengagement)”⑤这五个近义词来生动描摹种种割裂的样态。当然,这些症结背后皆体现出鲜明的传统哲学的背景,如“存在”优先于“生成”(尤其体现于“atemporal”这一基本特征⑥),反思性的主体优先于行动及实践(由此更为强调某些独特的、“稀有的”(rare)意识经验而非对生活的实践参与),等等。 即便所有这些批判都言之凿凿,鞭辟入里,但如何由“破”生“立”,却仍然是以斋藤为代表的日常生活美学家们所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首要难题。艺术(在西方)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领域,也不过是短短几个世纪的事情,而如今要从根本上撼动此种艰难争取而来的地位,理当需要更为有力的论据。日常生活美学亦并不想完全否定艺术在近代以来所取得的辉煌成就,⑦而更是意在拓展边界,将传统美学框架(frame⑧)之中所忽视、遮蔽乃至否定的更为丰富的日常审美体验纳入考察的视阈之中。然而,此种从中心向边缘的拓展无法真正动摇中心的既有地位,而且还更是时时处处皆以中心为参照。斋藤虽然一开始就明确提出要摆脱艺术的参照,但艺术/生活之间的对比仍然或明或暗地贯穿于其论证细节之中。更为严重的是,如若无法动摇中心/边缘的对立等级,则此种拓展所揭示出来的“别样面貌(other aspects)”⑨皆会面临重新落入中心范畴的危险与宿命。简言之,它最终无非只是拓展了艺术的疆域,丰富了艺术的体验,至于日常生活的审美体验到底缘何具有根本性地位,我们始终难以在其论证之中清晰领悟。 要想真正走出这一困境,唯一可行的途径似乎是不再仅将日常生活作为被忽视、被排斥的边缘状态,而是要从根本上揭示,只有它才能通达审美经验的真正本原。一句话,日常生活不是边缘,而是源头。艺术仅仅是自这个源头所发展出来的一种可能的审美形态,因而远不能竭尽源头之处所蕴藏的更为丰富而蓬勃的创生力量。但这当然并非单纯的重复“艺术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式的陈词滥调,而更是指向生活与生命(life)之相通这一真正本原。 对于这一点,Katya Mandoki在Everyday Aesthetics:Prosaics,the Play of Culture and Scoial Identities(2007)中给出了极为关键的启示。在开篇第一部分,他同样对传统的美学范式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亦与斋藤的剖析多有相近之处。但在承上启下的第五章中,他则首先通过对“美学”这个概念的重新阐发尝试敞开另一条更为本原性的道路。无论从词源还是从历史发展来看,“美学”关注的是人的感性维度(sensibility),这一点当无异议。但关键在于,对感性的研究远非美学的特权,生理学、心理学等学科似乎远比美学有着更强的解释力。那么,美学的特殊地位又何在?Mandoki跟随康德的批判哲学的思路极为敏锐地指出,如果说生理学等学科关注的是事实性的描述,那么美学则显然具有一种先验的向度(transcendental)。换言之,必先区分美觉(aesthesis)与美学(aesthetics):如果说前者指的是主体接受外部环境作用的感性能力,⑩那么美学所研究的则正是这一感性经验层次之所以可能的前提条件。但Mandoki对此种前提条件的揭示又并非是在康德意义上的“逻辑在先”(“先验阐明”),而更是在尼采和福柯的谱系学意义上的“发生在先”:“此种向世界的开敞是经由有机体复杂性的不同层次而发生的。”(11)在这个意义上,确实可以说美学的核心主题正是德勒兹所说的“感觉的逻辑”,而此种逻辑在谱系学的意义上又同时是一种发生性的动态运动,因而亦不妨将其称作“感性的谱系学”。在这个意义上,生命美学真正突破了传统美学的藩篱,但此种突破却并非仅仅是在斋藤意义上的“拓展”或“转化”(transformation),而更是以一种“奠基”的方式来实现的。正是在生命美学这一基础阶段的前提之下,随后方可打开生活美学在文化、社会之中的广阔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