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历程与“审美”的重建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旭光,上海师范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 200234)。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梳理过去二百年关于“审美”是什么的理论史,可以说明“审美”不是一种原始的或自然的能力,而是一种源自理性的“要求”,一种对“观看世界”的方式的要求。这种要求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20世纪的“审美”在现实中走向沉沦,在理论上陷入绝境,就是因为放弃了审美的形而上学维度,审美完全被浅表化了,它和感官的诸种应激性反应杂糅在一起,审美的反思性没有被强调,但非理性的感受性、知觉、体验、诸种非理性能力在审美中的作用被强化了。人类建构“审美”的初衷——“反思判断”“自由愉悦”与“自我完善”被遗忘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审美?本文的回答是:通过“自由理性”与“自由感性”而获得的“自由愉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3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6)01-0127-12

       在18世纪中叶之前,人们对于“审美”这样一种人类活动的认识,是用“趣味”或者“品位”一类词来描述的,这个词可以描述一顿饭、一件衣服,或者一个人,也可以描述山水、园林与某种艺术品。除了提供“愉悦”,人们并不觉得这种活动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认为这种“愉悦”是“好的”(fine)或者“优雅的”(elegant),它只是“享乐”的一种特殊形式。1750年之后人们开始用aesthetics这个不恰当的词来命名审美活动,并且赋予了它超越于“感性”与“愉悦”之上的许多意义,审美甚至成为一种教育、救赎与解放的手段。然而二百多年之后,也就是在我们的时代,文化的大众生产似乎放弃了对于审美的价值期许,凡是源自感性的愉悦,都被划到了“审美”命题之下,快感、刺激、新奇感、欲望的挑逗、惊悚体验……凡是来自感性的感觉,都被纳入审美,这是一个泛感性的时代,这是一个泛审美(panaestheticization)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美感成为一种商品属性,审美也不再是一种价值活动或者理性活动,我们的审美观实际上退回到了最粗略的经验论与最现实的功利主义之中。为了精神的自由与情感的自由,必须重建我们的“审美”。

       一、“审美”的诞生

       提出“什么是审美”这个问题,竟然是二百多年前才有的事。在18世纪之前,对“审美”的研究与反思,一直不是哲学或者人文学科的一个独立领域。出于美学史研究的需要,我们把古老诗学的创作论部分、造型艺术创作与欣赏的理论部分,以及修辞学的理论部分,特别是形而上学中关于本体的“完善”以及本体之显现部分,都纳入到“美学”的学科体系中,但真正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审美”?这是启蒙现代性的一个部分。提出这个问题,既是哲学进入认识论阶段之后的一个副产品,也是人类精神成熟的一个“必然”。作为副产品,感性认识的性质及其意义是成熟的认识论不得不回答的一个问题;作为人类精神成长的“必然”,精神愉悦的途径与方式,以及人类感知世界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情感现象及其意义,特别是一个认识论的希冀——通过直观而达乎理念,这些因素共同推动人类的理性去追问非理性的部分对于认识与人生的意义。这个“必然”使得“审美”稀里糊涂地以aesthetics这个不恰当的词作为自己的名称,迫使人类把“审美”作为一个独立的反思对象进行研究,也为它加上了许多沉重的使命。

       如果说这一提问是一个事件,那么这个事件发生在18世纪。这个事件的前提是人们对于“创造”的期待与反思。当维柯在1725年或者更早一点提出“诗性智慧”这个概念的时候,他和许多17、18世纪的哲学家一样,相信“自然”是“神”创造的,其中包含着我们必须接受的“先验和谐”与“规律”,但在人文历史领域,无论是语言修辞还是历史遗迹,都是人类创造力的结果。如果说理性是一种“自然的能力”,人类还有其他的属人的能力,正是这些能力决定着人类可以具有“创造力”。为了回答人类的创造力是什么?维柯提出了与理性不同的“诗性智慧”。

       维柯认为,直观与想象也可以达到一般性,并且是创造性的。他以神话、寓言、宗教,甚至形而上学为例,它们得以产生的认识机制不是源自理性,而是一种前理性能力,在直观与想象背后,隐藏着一种智慧。他把所有具有创造性的,都称为“诗性”的,认为“诗”这个词在古希腊时代就是“创造”的意思,人文社会领域中的一切现象与事物,相比于自然,都是人类创造的,因此维柯在前面都加上了“诗性”一词。而“智慧”一词,一方面是追寻一般性,另一方面是追求完善,追求人的实现,同时也是为意志与实践立法并促成实践目的的实现。“诗性智慧”这个概念在原初意义上是具有创造性的人类思维能力,但维柯把它和理性思维对立起来,强调想象力和感性意象在思维中的基础性作为,因而诗性智慧的含义就收缩为诗性思维或者形象思维,成为凭想象进行思维创造的能力,即通过感性形象认识、表达和呈现一般性的能力,它是记忆、想象、创造三者的融合。

       维柯关于诗性智慧的研究实际上揭示出艺术创作与审美具有独特的认识论根基,它与理性认识是不同的。他意识到这是一种认识的“智慧”,但没有从认识论的角度进行单独区分。

       区分是由鲍姆嘉通完成的,这个德国人在1730年到1750年之间,从认识论的角度对人的“感性”认识,包括“审美”进行了分析。什么是感性认识?——“感性认识是指,在严格的逻辑分辨界限以下的,表象的总和。”①将感性认识归纳为“表象能力”,但这种能力不仅仅是简单的直观,不仅仅是感性的杂多的获取能力,而是一种“思维”,具有一种类似理性的能力。他先给出了他认为的“类似理性”能力:(1)认识事物的一致性的低级能力,(2)认识事物差异性的低级能力,(3)感官性的记忆力,(4)创作能力,(5)判断力,(6)预感力,(7)特征描述的能力。这些能力显然是与低级认识能力相通的。而后他解说“理性”,用了智慧、特性、证明、普遍性、提炼等词。在没有进行逻辑层次区分的情况下,又罗列了统一性,愉快与不愉快。关于愉快与不愉快,他的解释很有趣,愉快或不愉快源自对对象完美或不完美的直觉,也源自对对象真实或不真实的直觉,真实带来愉悦,不真实则带来不悦。尽管愉悦或不愉悦是从感性上表现出来的,但它源自理性对于真实的认识与区分②。之后,欲求也被列出来,并且被分为高级欲求与低级欲求,从“自发”“选择”与“自由”的角度分析欲求。这个序列再加上想象力(沃尔夫和鲍姆嘉通有时用幻想,虚构等词来表达想象力),以及它们的基础表象能力,这构成了他所认为的全部的“审美能力”,感性能力是包含于其中的。鲍氏在使用aesthetics这个词的时候,很难区分他指的究竟是“感性的”还是“审美的”,但本质上是对审美认识的深入研究,他认为审美可以达到“真”。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