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锺书与“吴地”、“牛津大学”的美学关联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建军,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江苏 无锡 214122

原文出处:
广东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钱锺书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上的成就,与吴地和牛津大学所给予的滋养有着密切的美学关联。吴地和牛津大学的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存在惊人的相似。钱锺书继承了这种传统,并予以升华,把它转化为自身独具的美学旨趣。概括而言,钱锺书与吴地和牛津大学的美学关联,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微观式集合”的美学结构;二是“智力想象”的美学意识;三是“批判性幽默”的美学趣味。钱锺书由吴地和牛津大学所汲取的美学营养,为其学术和文学创作达到极高境界奠定了深厚有力的基础和保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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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5)06~0176~07

       在中外学术和文化史上,颇不乏这样的名家,他们生前著述等身,但并不为人所知,有一种生前内心的深深寂寞。但也有这样的学术文人,在他们活着时就享受着泰山一样的荣崇,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地读懂得或者了解他们的作品。大概钱锺书就属于后一种当中又罕有的一位。人们在读钱锺书时,一方面惊叹他汪洋般的知识征引,感觉即便是调动千军万马来在他的著作中抽丝拔线,也很难将其端委理得分明;另一方面,也诧异何以在如此广博的征引中,还能够睿智地传达出自己对中西文化,尤其是中西文学深入透彻的认识。钱锺书就像一部自己锁定了信息元码的百科全书,除非阅读者具备真的进入这一库藏的密钥,否则只能是望洋兴叹有余,品味咂摸不足。然而,如若仅是这一重困惑也便罢了,钱锺书还给后人留下了精彩绝伦的小说和随笔,在那里面渗透着钱氏风格的智慧和幽默,人们读着他的小说和随笔,仿佛自己背后有一副深框黑色眼镜正在端详着自己,不禁有一种高处阅读的春寒,道是料峭,也风流难却!时值今日,对钱锺书学术与文学的阅读和研究,越来越成为人们内心想解开的一道谜。而我若是亦偷一种钱氏智慧来观照钱氏,便能凭地拥有一种观照钱锺书学术与文学的“瞳孔”,在我看来,这便是钱锺书个人经历中,由“吴地”到“牛津大学”所缔结的空间文化心理,似乎他后期所有的学术和创作文字,都与这两地建立的一种微妙的美学关联相关。

       一、精神母胎的相似孕育

       钱锺书自小受到国学大师钱基博的指导,到清华大学读书期间,兼通中西的知识结构基础已经完成,其学养、功力之深,连当时已很有名的钱穆也见文叹服,悄焉领受。钱穆《师友杂忆》记述,曾请钱基博为其《国学概论》作序,钱基博慨然答应,很快递交序文,钱穆收文后不易一字用到书里,但他根本没想到,这序是钱锺书代父写的,行文老辣居然没让钱穆看出来,足见钱锺书的学养、功力之深和钱基博知子之深。1935年,钱锺书携新婚的妻子杨绛越洋到了英国,在牛津大学的埃克塞特学院学习。这个新的经历对钱锺书非常重要,它不仅使他的传统文化学养,可以更系统地从西方视野进行观照,而且他在牛津大学读的专业就是文学。而牛津大学又是英国的大学里面出文学家最多的。这里,我们引用一段台湾作家杨牧谈牛津大学的话,可以体会到钱锺书读牛津大学的副博士是多么的重要:

       读英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英国历代诗人作家出身康桥大学的特别多,其大名鼎鼎的如史宾塞、马罗、约翰·邓、马服尔、米尔顿、培根、杜雷登、葛莱、华茨华斯、柯律治、拜伦、丁尼生等等,占了全部大作家的一半,其余来自牛津大学(爱得生、史提尔、安诺得、史云鹏、王尔德、霍普金斯、赫思曼、葛列弗士、奥登,以及辍学的琼森博士和被勒令退学的雪莱),都柏林大学(史威夫特最有名),爱丁堡大学(好像只有一个卡莱尔),和伦敦大学(勃朗宁读了一半就自动退学了),当然还有无正式学历的乔叟、莎士比亚、顿普、布雷克、济慈……①

       杨牧文章的原题是《我所不知道的康桥》,出于对康桥和徐志摩的偏爱。诗作牛津大学还是他侧重要介绍的,但他括号里列举的牛津大学的作家,却是最多的,说占了英国作家的一半,这个数字比例很大,可以窥见英国文学史的某种真实。而钱锺书来到的正是这样一所大学,这其中的因缘自然非同寻常了。在牛津大学期间,钱锺书和夫人杨绛住在牛津公园路110号,那是一条欧式古老的街道,两边有耸立的哥特式建筑,从寓所出来的街道不远拐入broad street,步入穿拱半空的虹桥,便径直可以去上课或到博德莱安图书馆了。博德莱安图书馆1488年就开始起用,是欧洲最古老的图书馆之一,在这里曾有许许多多的名作家用过功,钱锺书也在这里享受到欧洲最好的教育条件,得到当时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文学滋养,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充分条件。

       无锡是钱锺书最早接触古典文学,培养他形成独特的气质、个性的地方,后来他就读于美国教会的一所学校,这个学校办在苏州。他在一篇自叙性的文字中提到:“余十六岁时与从弟锺韩自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桃坞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会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篡》、《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书……”②显见,正是这个时期,他不仅对古典濡染至深,而且对苏州文化也有了较多的接触,这两个地方,都属于东吴之地,但与更东面浙江孙氏祖祠所在地——富阳一带——还有不小的区别,因此我们简称无锡、苏州一带为吴地。把吴地与牛津大学比较,我们发现,它们有着惊人的相似。首先,自然环境优美,历史文化传统悠久。吴地水草莽莽,通巷民居将江南文化和生活的气息扑面送来。牛津大学公园秀美清静,特别是钱锺书常走的虹桥,在上面可以眺望毗邻的街道,浓郁地传达着厚重的历史感和人文气息。其次,吴地和牛津大学都有重智性的思维传统。这种重智性,不是单纯指在科学或学术方面,有很好的基础,而是说在对待生活、人生和感性的艺术、文学等对象方面,都很看重智性的把握。例如,牛津大学出名的那些作家,不论其作品表现得多么生动、感性,骨子里张扬的却是理智和理性,像作家约瑟夫,他因敏锐的批评文字著称,在悲剧《加图》中,塑造了一个和西泽大帝对抗的智者形象;诗人艾略特,他虽然在牛津大学就读时间不长,但他的作品重智性的特点很鲜明,在创作主张上他也反对用诗来表达个性,认为诗是一种客体化的主体对世界的态度;现代诗人奥登,他追随艾略特,有力地推进了他的诗重智性的主张;……这些按理说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但我们还要提一下杨牧说到的史文朋和雪莱。史文朋创作了很多批判基督教和末世堕落的诗歌,雪莱的诗则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吧”就是有代表性一种智性表达……总之,重智性,是牛津大学出身的作家、诗人一个共同特点,这种重智性显示了超越自我意识,甚至超越地域和民族意识的价值趋向。而在东方吴地,同样也具有重智性的传统。吴地的重智性,是一种渗透在民俗、生活和历史文化中的智性传统,有着似乎比牛津大学基于文学的价值观而表达的智性还有所不同。在生活、风俗和历史文化传承中,吴地很早就普遍性超越了原始的、素朴形态的民间巫文化,而这在其它甚至是现在都不见得摆脱干净。原因何在,就是因为重智性。重智性是儒家文化的特色,原本吴地属于吴、越、楚交界之地,被儒家文化流行的中原地区视为荆蛮之地,但中国文化有意思的是它受地理空间因素牵制很多,因而发展规律也大不同,比如孔子说“过犹不及”,这对于说明齐鲁文化是很适应的,而荀子也讲“矫枉过正”,这对于说明吴地可谓恰中肯綮,由于春秋、战国时期吴地的仗打得太多,破坏严重,所以到汉代无锡的锡就没有了,都被造武器用完了,而此后吴地就很少战争,魏晋南北朝以后,吴地一直处于相对安定的局面,唐代也有吴越王钱镠的适时归顺而避免了战争,因而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得到很好的保存和传承,这里的人也因此养成重理性,并将之寓于温和而不乏幽默的性情之中。吴地所形成的重智性传统,对于学术文化和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影响,就相对而言,比中国其它地区的更为细致和深入,而在文学方面,这种智性在与隋唐以后的禅意识结合后,更透出超越世俗和虚旷怀古的特点,如唐代诗人常建有这样的名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题破山寺后禅院》);张继题寒山诗的诗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锺声到客船。”(《枫桥夜泊》),这些诗句中“对象客体化”的意识,显示了很高的美学水平,吴地历来文人名流如云,文学流派涌现很多,因此类似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至于学术方面,我们只提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清代著名的经学家惠栋,学问做得就非常好,论理析文绵密无隙,但他不发怪论、狂论,因而显得保守,正反映了与此地重智性又温和性情的文化气质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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