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中有着形式多样、种类繁多的各式标点符号,系统整理这些符号很有意义。如果只从传统文献学和语文学的角度来描述这些符号的形态、特征与功能,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汉语中使用的标点符号形状古代基本上都已经出现过了,或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着悠久的标点符号使用历史,仅此而已。如果不去深入挖掘标点符号使用背后的机制,只关注其外在形态,可能无法理解标点符号的本质,也无法正确理解中国当代标点符号系统存在的核心问题。一旦采用当代语言学的视角去审视标点符号,就会有新的发现。再采用跨语言对比的方法,就会探寻出中国古代文献中标点的创制机理和运用规律。 2.两级标点与句读之学 标点符号是现代书面语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非语言的技术手段。标点符号起到“书面语停顿、语气、语言单位之间的关系”的功能(林穗芳,2000:45-48),不过“它的主要功效是为了解决文本中结构性的不确定性,提示那些可能无法传达或是读者很难理解的细微语义差别”(Parks,1993:1)。Parks(1993:3-4)认为标点符号可以从语法和修辞两方面分析,语法分析关注运用标点符号来确定句子和句子内部单位的边界,而修辞关注标点符号如何反映话语的周期性结构(periodic structure),并表明完整句子和它的组成部分的关系。因此,西方学者认为,标点符号的功能不管从语法角度还是修辞角度看,都关注于句子及其组成部分的关系。 从语法角度来看,句子(sentence)可以包括小句(clause),而小句间的组合方式主要有并列(coordination)和从属(subordination)两种。一旦句子结构特别复杂,包含较多小句时,就需要使用逗号将小句标识出来。结构性标点形成一个层级,这个层级是由特定的语法单位决定的,而标点通过隔开和封闭功能来标识(Meyer,1987:17)①。现代标点符号体系,发源于欧洲,经过不断演化而最终建立起来。基于标点符号的主要功能,我们认为标点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两种标点是:逗号和句号(包括问号、感叹号、分号,还有印欧语中的句首大写)。这两种符号构成两级标点,即这两种符号分别标明句子层次和小句层次。我们关注的并非它们的名称和形状,而是其本质功能。无论从句法还是修辞来看,两种不同形状的两级符号有助于区别语法上句子及其内部成分。同时,欧洲国家的书面语首字母大写也有助于确定句子的边界。 正因如此,逗号和句号成为文本必不可少的成分。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把其他标点符号都去掉,只剩下句逗号,读者还能基本理解文本意思。如果句逗号也去掉(去掉后不留空白,也无句首大写字母),估计读者就很难看懂文本了。因此,句逗号成为文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种符号②。句号的功能较为简单,而逗号却较复杂。Lukeman(2006:33-39)指出逗号可以起到链结、区分、停顿等作用,从他所用的例子可以看出,逗号多用在小句出现的地方,当然逗号还有其他功能。除了句号标明句子,分号也起到这样的作用。但无论如何,以逗号和句号为代表,就功能而言实质上形成了两级标点,标识语法中的小句与句子两级单位。 讨论完标点后,需要提到中国古代的一种学问,叫“句读学”。中国古代研究语言的学问称为“小学”,主要包括音韵、文字和训诂。中国古代语言学很少研究句法结构,因此多认为中国古代缺乏严格意义上的语法学研究。不过这却忽视了自古以来就有的“句读学”,虽然句读研究没有小学那样显赫的地位,但是它真真实实地涉及了句子/小句层面的语言单位。 句读之学作为读书人入门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之一,重要性并不比音韵、文字和训诂低。《礼记·学记》说:“古之教育。家有塾……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朱彬,1996:546-547)③,其中“离经”即句读。可见,句读是学习书面语的基础。中国古代读书人要作文写诗,视“文章为经国之大业”(曹丕语),只有掌握好句读之技才能作文,而成就功名。韩愈在《师说》中说过“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又说:“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足见韩愈将句读能力作为学习的最基本功底。 “句读”到底是什么呢?简单说,汉语古籍很多都不用符号将文字切分成不同单位,甚至不仅无任何标点,而且连段落都不分。句读就是将没有标点符号的文本加入某些符号,形成较小语言单位的一种行为和实践。没有任何标点的古籍,读者需要自行加入断点号,这个过程就是句读。句读成为学习书面语的基本功,也是阅读能力的基础。按照今天的观点,这实际上是使用语法手段帮助理解篇章的过程,本质上是一种语法分析,因此很多说中国古代没有语法的结论太过武断,句读既有实践也有理论总结。按一般理解,“句”相当于现在的句子,“读”则是句子内部的停顿。这样似乎与今天的语法相得益彰。古代的句读之学是否就如此简单呢? 研究句读理论时,常会引用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唐代湛然,湛然是天台沙门,据称在《法华文句记》中说过:“凡经文语绝之处谓之句,语未绝而点之以便颂咏,谓之读。”可搜遍《法华文句记》④全文却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原文。有些研究说参考《法华文句记》里的这句话,却未见标明出处、页码等信息,导致以讹传讹。事实上,湛然只说过:“言文句者。文谓文字一部始终。故云。文即是字为二所依。句谓句读义通长短”。湛然显然还是将“句”等同于“句读”,并未区分句与读的差别。第二,《马氏文通》(马建忠,1988:16)对句读有详细的说明:“凡有起、语两词而辞意未全者曰读。读之式不一”,“凡字相配而辞意已全者,曰句”。马氏句读体系比较复杂,他还加入了一个“顿”,已有不少相关的研究,在此略过不表。马氏体系引起的误解后文会详细解释。于是有人就断定,古代的读就是句内停顿,而句就是句子。还有人认为:“唐代湛然给‘读’下的定义,不仅影响《马氏文通》,而且一直影响到20世纪前半个世纪的中国语法学”(季永兴,2001:8)。可是湛然没有提出这样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