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美学: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

作 者:

作者简介:
[荷]范丹姆(Wilfried van Damme),荷兰莱顿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荷兰蒂尔堡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

原文出处:
民族艺术

内容提要:

审美经验和审美评价在人类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性,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西方美学由于受到康德、黑格尔等美学观的影响,对异文化中经验性的审美甚少关注。不过,这在民族志研究中得到了强调,亦受到进化论学者的重视。为了考察日常美学,人类学家运用了整体性的视角和语境化的研究方法。人类学以民族志的形式,将对审美研究的重心,从纯粹的“艺术”经验,转换到了渗透民众日常经验的“日常之美”。由此,“审美民族志”对于人类本质的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解释。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5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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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编号:1003-2568(2015)04-0100-06 中图分类号:C958;J01 文献标识码:A

      苏里南(Suriname)的萨拉马卡人(Saramaka)有两种稻米:一为红米,一为白米,插秧之时,萨拉马卡女人会将两种稻米并置一起,不为别的,只为好看;日本有一种漆木饭盒,食物被整齐地分成四份,颇具美感;普鲁瓦特(Puluwat)的密克罗尼西亚(Micronesian)岛人每天用大量鲜花装饰身体,花团锦簇,香气袭人;根据美国整形外科医师协会(American Society for Aesthetic Plastic Surgery)的数据,2007年,美国人用于美容的花费达132亿美元①。

      无论自然、人体、人造物,亦或歌曲、观念,以及其他诸般事物,所给人带来的美,对人们非常重要。美的重要性,有时会以料想不到的方式发挥出来。人们常常认为,美乃是锦上添花,实际上远非如此。例如,有一篇文章题为《治疗的艺术:医院中的美学如何使病人更为快乐和健康》,作者是弗吉尼亚·波斯特尔(Virginia Postel),他指出,“临床实验表明,良好的医院环境能够增进病人的健康——更别说提升病人对抗疾病的信心。”②美国的土著纳瓦霍人可能不会对美的治疗能力感到惊讶,③凡是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进行室内装饰的人,都不会对优美的视觉环境和幸福之间的关系表示怀疑。人们对习惯上所说的美的感知,囊括甚广:从日常体验到的温和而短暂的愉悦,到不常发生的强烈而持续的快乐。后者那些令人侧目和相对纯粹的体验,令人终身难忘的体验,受到学术界特别关注,尤其是哲学界对审美感知进行了大量探讨。本文所说的“日常之美”(ordinary beauty),可视为对这一现状的一个挑战,以期引起对人类审美经验中被严重忽视的领域的关注。

      不过,和一些学者的看法不同,对于发生于“艺术”领域之外的审美经验,我不建议保留“日常之美”这一术语(由此,我更不会像某些人所说的,将这些经验称为“非审美的”)。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就需要给出一个清晰的艺术的定义,众所周知,这绝非易事,尤其是从跨文化的视角。此外,我还要提出,艺术和非艺术会以类似的方式,皆能给人带来日常的和非日常的审美体验。换句话说,“超常之美”并非艺术的特权,“日常之美”亦非只见于非艺术之中。例如,一处自然景观或一个数学公式,可能让人欣喜若狂;而一件精制的器具或一首口哨吹奏的歌曲,也可能让人不为所动。简言之,如果给予足够的自主权,我会暂时建议用“日常之美”指代那些相对“低下”(“humble”)但并非因而就无关紧要的审美经验,无论它们是否是由艺术引发,如上述诸例所示,乃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日常之美”的概念可以视为“日常美学”研究的核心。④审美是人类日常生存的一个组成部分,本文将对这一观念进行简单探讨。我们将参考众多学科,不过重点是人类学。对于人类学,我们在两个意义上使用它,既指无所不包的人类研究,亦指作为民族志的经验性研究。

      一、人类、进化与审美

      德国哲学家康德有过一个著名的发问:“人是什么?”人,当然意味着很多。他们是道德的人、社会的人、政治的人、经济的人,等等(如果允许使用这些西方分析性的范畴的话)。显然,人还是审美的人。在寻求康德之问的解答时,这一维度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描述人类这一基本特征的方式之一,就是指出人们面对外部和内部的刺激时,会做出各不相同、异彩纷呈的情感反应,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感知辨别刺激物,他们会对某些刺激感到快乐或愉悦,而对另一些刺激感到不快或厌恶,他们希望重新体验一些刺激,而避免另一些刺激。

      人类的审美感觉很可能十分古老。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进化论美学”表明,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面对各种各样的刺激物,进化出了以情感为主导的反应,能够快速地区分何者是有利的,何者是有害的,这有利于他们的生存和繁衍。⑤因此,我们发展出了一种味觉,知道何种食物是甜而肥美的,使我们摄取那些能量充足、富含营养的膳食(尽管在糖和脂肪充足的环境中,如当下的富裕社会,这些偏好变成了不利因素)。此外,对于颜色对比和视觉规律的敏感,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掌握周围的视觉环境。再举最后一个例子,人们进化出的对于光洁的皮肤和对称的身体的偏好,使得个体能够挑选出健康和能生的配偶。

      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说,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物共有这些分辨机制,甚至单组织有机体亦是如此,它们对有些刺激表示亲近,对另一些则惟恐避之不及。对有情感的生物来说,愈显复杂,需要换种方式复述这些机制,即喜欢或不喜欢某物。即使有同行赞同这种自然主义的、最底层的研究方法,我们在此探讨的最好称之为“元美学”(“proto-aesthetics”)。⑥有人可能会强调,就人类而言,不应忽视康德所区分的“单纯的快感”和“真正的审美愉悦”。除了其他方面,一种“真正的”审美体验必须是“无功利的”——与任何实用性的动机无关——涉及康德所说的自由的协调活动,需要想象力的参与。

      毋庸质疑,当面对具体的刺激物,并在特定的心情下,人们会体验到欢欣愉悦的感觉,这的确与单纯的快感大相径庭。此外,许多学者将“审美的”一词限于那些更为纯粹和高尚的状态,实际上暗示了一种质的而非量的区别(in kind rather than degree)。(我想起一件趣事,1997年,我初次上网,参加了一场关于哲学美学的讨论,一位网友提到她在28岁时才有了第一次审美体验。)⑦不过,作为探讨“日常之美”(或“日常美学”,当然包括“日常之丑”)的起点,一种更为实际的进化论方法或许有所助益,因为它突出了人类(元)审美的绝对古老性和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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