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正常感觉的人，都喜欢欣赏美，也都会欣赏美，也不会觉得欣赏美有多么艰难，也不会认为需要学习美学，然后欣赏美就不困难，就容易多了。 事实常常恰好相反。有些人学了美学，却反而觉得美学深奥，不容易懂了，似乎很玄妙，很复杂。例如说到什么是美的定义，就很难说。很多美学家作了很多定义，都不圆满，很难概括得准确、切合实际。似乎是不说还清楚，什么是美，大家都明白；但，试作了很多定义，反倒转圈子转远了，弄复杂了，深奥难懂了，要用更多更复杂的理论去说明它，而且还不一定能概括说明得周全、准确、圆满、确切，也不见得好懂，而且也不见得很有用，能真正切实帮助和指导大众去欣赏美。 回到生活中最平常的审美欣赏和创造的现象中，看看农村僻远乡野的不识字的老婆婆用针线缝出鞋袜底的优美整齐的图样，听听江湖河海上的船夫放声歌唱粗犷优美的船歌，欣赏天真无邪的儿童蹲在地上用瓦片构筑跳跃的欢快游戏，等等现象，都可以使我们真切体会到：生活中的男女老少，无处不在进行审美欣赏和创造，这些并不深奥，并不难懂啊！ 生活中有无限多样的美，有非常普及和各种提高的审美现象，不但不难懂，而且很多人无须学习和研究，往往可以“无师自通”，而且也能有卓越的创造与杰出的成就，可说是“美不胜收”。民间的美学大师，其实多得很，反而会使学府里皓首穷经的学问家相形见绌，自愧不如。 为什么欣赏美是每个有正常感觉的人都是能够做到的，而到了美学理论研究中，要给美下定义时却反倒变成难的了呢？ 我在1960年作北京大学研究生写毕业论文时，一开头就引用了恩格斯在1877年写的《卡尔·马克思》和1883年发表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两次着重论述的马克思的“重大发现”： “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因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为基础。”[1](重点为引者所加) 马克思使“历史破天荒第一次被安置在它的真正基础上”[2]揭示出了“历史有一些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掩盖”的简单事实：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都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审美当然也是如此，必须和应该从人要吃、喝、住、穿的生存需要，追求实现真善美的理想，去说明它的真相。 人们对于符合自己理想追求的形象，对于自己心爱和喜欢的形象，就会从内心深处由衷地赞叹：真美啊！就会得到欣赏的愉悦感，即美感。这是极普通、极真实的现象。然而，这一现象却被一些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掩盖了，而被编织进了复杂深奥的理论体系中。例如，美感，被说成脱离社会实践的玄妙幻悟，或是动物盲目的生理本能。美，被说成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等等。 其实，“绝对理念”是现实生活中没有的，而只是思想家所想的概念。如果换说成：美是社会的“进步理想”的感性形象体现，那就对了。曾经有过很多美学思想家的探索，说美是和谐、圆满、多样统一、创造、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自由的象征、自由的形式，等等。他们也能说明一部分情况，但也都有不周全的缺陷。例如，皎洁的月光，明媚的阳光，那怎么会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呢？但，它们也都符合人的进步健康生活的理想，所以都是人们喜爱的和欣赏的美。 很多用玄空幻想编织的美学理论，没有回到原来真切的审美感觉的现象学，看似高深莫测，实则遮蔽了审美学应有的真相。犹如隔靴搔痒，抓不到真正的要害，反而引人到云里雾中，徒费脑力精神，最终离开真相越远。 我们要从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的简明事实中发现真相和真理：人们说“美”，是说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只是生理性的感觉，而是有社会性，内含深刻丰富的理性、理想，有多种层次性的。审美的对象，是形象，有外形式，能悦耳悦目，有内形式和表层内涵，能偷情愉意；它有深层内涵，有言外、形外、象外之意，味外之旨，能畅志畅神，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审美离不开对形象的感觉和感受，却不是从感觉提升到理性，而是将理性、理解、理想等融入感觉，成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有“理论家”功能的感觉，也可说是“直观中的理解”，它是对内涵有深刻理解的“感觉”。一看到对象，就像深知的，立刻反应，不自觉，无需再经过“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的提升过程，是熟能生巧，“深知”转化成“本能反应”似的“直觉”。它比苦思后得到的理性思维、理论观点更为宝贵与重要，在审美过程中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这种感觉，是毛泽东《实践论》中所说的“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能深刻地感觉它”。它也是现代现象学、解释学中所说的，回复到原初对想象的“理性直觉”，更接近现实真相，因而“回到审美现象学”更为宝贵，更应重视。 审美，是对形象的直接感觉，常常不假思索，一见钟情，陶醉其中，回味不已，甚至常常终身不忘。但这种感觉，不同于如痒、痛等生理感觉，而是有理性、有理想、有精神的人的感觉，既可是很通俗的愉悦，又可是很能提高人品性的精神享受，使人感到神思飞扬，情趣盎然，心游万里，韵味无穷。 审美活动，对于人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不可缺少的。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有理想、追求、憧憬、盼望，不可避免地想要活得好、更好，有价值，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希望要能活得有滋有味，饶有情趣，得到愉悦的精神享受。不但要悦耳目，还要愉情意，还要畅神志，使整个身心得到欢畅快适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