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的生化战知识转译与传播(1918-1937)

作 者:

作者简介:
皮国立,台湾中原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书写近代中国的生化战历史,要放在全球化战争的脉络中来理解。它牵涉到新式武器进到现代战争的问题,对于科技相对落后于西方的中国而言,认识与防御新武器所可能带来的伤害,是非常重要的课题。特别在中日战争爆发前夕,新的生化战武器种类、杀伤力评估和防御方式等知识,早已透过报刊与专书的介绍,传入中国社会;这种跨国科技知识的转介,一开始是用了一个非常笼统且大众化的名词——“毒”气。透过介绍,人们逐渐了解,它的背后其实是一整套西方化学和医学知识支撑起来的理论架构和日常保卫生命的基本操作事项。本文将分析这些知识内涵,呈现当时一般民众与民间的防毒技术,并梳理新的军事科技知识如何在中国在地化呈现的丰富样貌。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09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5)02-0145-20

       有关中国化学战与细菌战的研究,①既有的成果大多着重在日军战争暴行、战罪的研究,还有一些是牵涉美军在韩战时使用化学武器的历史。②但是,对于全球生化战知识的转译过程、一般民众如何回应与应对的方式,却少有深入探讨。生化战知识牵涉的不仅是中日或中美之间的问题,它更是一个全球性战争科技演变,其带来的转变与冲急如何影响一地域之日常生活与物质文化,值得探究。

       一、未来之事不能必其无也——过去、当代与未来的战争史

       在中日战争前,多数中国人对生化战的推测与想象,其实是一直在跟“未来”赛跑的,它呈现的是一幅全球化战争技术之先进与中国落后之对比下,而展现出来的危机意识总合。③本文所探讨时段的“未来”,在当时是还没有到来的。即使从后来的生化战来看,当时在东亚地区所用的毒气,多属于比较低阶的毒气,细菌战也不过是刚开始而已,武器还非常简陋。④

       对“未来”战争的担忧,其实一直存在于民国社会,⑤早在中日战争前就有这个现象,透过对西方生物武器的介绍,这些知识被渐渐挖掘出来。最初知识建构的方式就是用“历史”来陈述,例如言:“我国古代涿鹿之战蚩尤作‘大露’,使敌方军士昏迷,可见古人也应用过气体以作战争的利器。近代西方科学昌明,这种的应用更为进步了。”⑥当然有时还需要中西历史对照,例如言:“纪元前46年,希腊斯巴达人,用木浸染硫磺与松香,而燃烧之,遂产生恶臭之烟,以熏守城之敌,因以破城焉。”⑦又言生物界有英国蹦蹦虫,尾部可喷射毒液,臭鼬则可放出臭屁,是以喷出含毒气体来保命之方法。而古代人用烟熏、火攻来猎杀野兽,已是一种启蒙,人类史上的首次化学战,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Peloponnesian War,前431-前404)时,斯巴达人久攻雅典城池不下,斯巴达将领赵奢克利特(Thucyclides)以硫磺、沥青、动物脂肪和树脂木柴,架于城墙下焚烧,结果守城士兵都被熏昏,丧失战斗力,城池遂被破。至于在中国史上,除了蚩尤外,还有周灵王时秦军用毒剂沉于泾水以毒杀晋师、⑧诸葛亮则发明毒烟与五里追魂雾等等,这些故事足以证明中国文化向来重视国防科学,已有发明毒气的基础了。⑨还有各种化学战的历史,古今中外,都被不断解释,内容相当丰富,但成效与确实状况,还是不及将要来临的大战来得真实。⑩

       整个武器发展的国际情势,也在各种报道中被一一揭发。美国沃克(Waker)博士写了一篇长文,指出当时世界列强一致趋向于毒气制造的准备,恐将成为二次世界大战最重要之因素。因为各国多设有化学战委员会,里面包括化工业界代表、化学专家以及陆海空军等;而大部分国家的化工业,往往受了解毒气战术之国防人员的指导,使其发展适于军事目的,美国即如此。据美国化学战事处长弗莱氏之报告,称美国对于化学战之研究已有显著进步;禁用毒气战之日内瓦议定书,竟已退回参议院外交委员会,拒绝批准之理由为工业及化学界方面之一致反对,除非消灭化工业才有可能,况且化学及药物之研究也不可能停止,退一千步来说,“不能忽视自卫必要之准备”,故化学战研究是不可能停止的。(11)当时列强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常受抨击,美国就是一个显例,(12)该国为1922年华府军缩会议开幕之地,对于毒气之禁用,曾几度号召,但说一套做一套,爱格胡(Edgwood)一处兵工厂,占美国化学国防预算总额之大部,故一旦世界再起大战,则毒气战之残烈,必将超越一次世界大战。(13)美国化学会总干事,甚至公开指出不应禁止使用化学武器,因为它比其他武器都来得更人道,(14)比起把人炸碎、射穿,让人无痛苦死去或像麻醉一样昏死,科学家直言:后者还比较文明。(15)

       细菌战也是一样的。中国古小说中,每于战争之际就有召集神鬼降瘟疫于敌军的故事,一位笔名叫柔云的作者说:“不意此种神秘莫测之事,竟得实现于现代。德国某军事化学家,早已有瘟疫弹之发明,弹中藏纳各种瘟疫之微生虫,如天花、如鼠疫,但求其富有传染之性者,均可用之。以飞机运送飞翔于敌国境内,暗中抛掷各种弹丸于河沼池井之中,数日之间,瘟疫盛行,而不可支矣,杀人不见血,可谓残酷之尤焉。”(16)当时文献一般还不叫细菌战,有称毒菌战、病菌战者;虽与毒气战不同,但却常常拿来对比、配合,故言防毒一事,实包括毒气防毒和病菌防毒两端,皆与“毒”有关。(17)细菌战之载体选用必须符合:传染迅速、繁殖力大、毒性剧烈且生存能力强,较不易受温度或药剂之影响。另外,不可以漫无限制,必须依病菌的特性而加以限制范围,才能达到最佳效果。(18)一般都推测,细菌战在中日战前使用上尚不明确,但将来必成战争之宠儿。

       全球生化战知识的转译,当然免不了要先对化学武器作介绍。1915年,毒气首先被大规模应用者为氯毒,但氯毒之应用,已渐渐被新毒气所替代,因氯有强烈之刺激性,易为敌人所觉察,其毒性亦不如其他毒气强烈。(19)当时有这样的分法,如绿十字为刺激肺脏的毒物(窒息性)、黄十字为腐蚀性毒物(糜烂性)、蓝十字及刺激五官的毒物(喷嚏性)。(20)“毒气”不一定是气体(Gasform),也可能是散布微细的液体分子(如雾露)或固体分子(如尘埃)。(21)即普通所谓“军用毒气”,术语上只可称为“毒物”。(22)

       还有更细部的介绍,多涉及大量的化学知识。例如蓝十字气(Blue Cross)为二苯氰胂,其重要性还不在毒性,而是它形似微尘,故能透过当时所有的防毒面罩,引起强烈之喷嚏及呕恶,使患者不得不摘掉面罩以求呼吸,因而暴露于其他毒气的残杀。(23)当时还传言英国政府将要制造全世界最强的新毒气,所有的防毒面具都挡不住,(24)大概是这种毒气的进化版。若加上德国人称“绿十字”(Green Cross)的氯化羰(Carbon oxychloride cocl),又称光生气(Phosgene,由一氧化碳及氯在强光中合成),英国人则称“陆地溺毙”;能使患者之微血管与肺部气泡被血浆渗透,终至肺中充满血液,患者无异溺死于自身血液之中。(25)通常它会和蓝十字毒气共享,先让士兵打喷嚏,受不了而脱下防毒面具,最终窒息死亡,等于中了两种毒。(26)另外,先进之黄十字(Yellow cross)又叫硫化氯代乙基,俗称芥气(Mustard gas或Yperite,因德人在Ypres地方首先使用),此毒气危害惨烈,因其较重于空气,故下降于地面及其附着物,因无色、几乎无味,很难察觉,致死率也高,一如不可见之传染病菌。芥气侵入人体或沾附于衣服,又可于不知不觉之间,带入居室或地窟之中,感染他人,有如病菌一般。更何况,受芥子气攻击的区域,毒性可达到一星期之久;一旦碰到器物,芥子气还会附着,最后传染给别人。(27)在染毒后6至18小时内,病症才出现,人体表皮,黏膜,眼睑,眼之结膜及角膜,气管,及肺脏等,均在被侵蚀之列,产生烫伤水泡,不久即变成溃疡,各种微菌,亦乘机而入,最难医治。即幸而得生存者,体内抵抗微菌之力量也会降低;再者,疖疡与结核症也会缠绵甚久。(28)至于防毒面具,也没有效果,因为芥气会攻击全身表皮黏膜,防不胜防。还有各种新式混合毒气,但大多是这三种的混合或衍化物,各国生产的毒气已达50余种,据此观之,未来的大战,无疑就是化学战。(29)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