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将近一千年的佛经翻译史,关于佛经汉译方法的讨论由来已久。梁启超在其名文《翻译文学与佛典》中指出,佛经翻译经历了“未熟的直译”、“未熟的意译”、“直译”、“意译”和“意译直译,圆满调和”五个阶段。①这样的归纳是否合理固然可以讨论,毕竟古代译经家与注疏者并没有用“直译”和“意译”来命名他们的翻译方法,②但这至少说明在佛经汉译的过程中,可能已经存在与我们今天所说的直译、意译相近的做法。 我们知道,中国有文字记载的佛典翻译始于汉末,至于北宋,尤以唐朝为盛。伴随汉文佛典的大量译出,注释经论的活动也在唐代蓬勃开展。有“华严疏主”之称的澄观(738~839)③,曾这样评价中国历史上的两大佛经翻译家:“会意译经,秦朝罗什为最;若敌对翻译,大唐三藏称能。”④较早注意到这段文字的是黄侃和钱锺书,后者甚至明确指出:“近世判别所谓主‘达’之‘意译’与主‘信’之‘直译’,此殆首拈者欤。”⑤钱锺书认为,这里的“会意译”和“敌对翻译”很可能就是意译和直译的最早说法。有不少研究者引用了钱锺书的论断,⑥或直接把“会意译”/“敌对翻译”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意译/直译,⑦但都没有展开具体分析。 澄观所说的“会意译”和“敌对翻译”究竟是什么意思?它们和意译、直译又有什么关系?本文试图在佛经译论——尤其是在涉及佛典翻译方法的经论注疏中查找线索。 在实叉难陀(652~710)翻译的《华严经·夜摩宫中偈赞品》中,胜林菩萨赞叹佛德时用了这样一个比喻:“譬如孟夏月,空净无云曀,赫日扬光晖,十方靡不充。”⑧这段偈颂是说佛陀的功德犹如初夏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放射出普照大地的光芒。其中,“孟夏月”一词是中国古代常用的时令语,指的是夏季的第一个月——农历四月。但《续华严经略疏刊定记》的作者慧苑(673~743?)在评价该词的翻译时却说:“准梵本应云‘后热月’,不合言‘孟夏月’。”⑨其理由是:“西域如来圣教,一岁立为三际,谓‘热’、‘雨’、‘寒’。《西域记》云:从正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为‘热’时。则‘后热月’言兼得此方‘孟夏’后半。”⑩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古印度佛教把一年分成“热”、“雨”、“寒”三个季节,每季四个月。(11)把“热季”的起止时间换算成中国农历,就是正月十六日到五月十五日。所谓“后热月”即“热季”的最后一个月,对应四月十五日至五月十五日。但实叉难陀把它译作“孟夏月”,也就是四月,所以澄观说“后热月”“兼得此方‘孟夏’后半”。 由于中土和西域的气候差异,将“后热月”译成“孟夏月”,以期符合中国人对时令的认知,从今天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典型的“归化”(domesticating)翻译,属于意译;在澄观的《华严经疏》中,这种翻译手法也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喻言‘孟夏月’者,
也。”(12)那么,“取意译”和现代意义上的翻译术语“意译”,便很可能具有近似的含义。 从语法上看,“取意译”的结构存在以下两种可能: (1)取|意译 (2)取意|译 在第(1)种情况里,“意译”应当是一个独立的词,“取意译”就是指采用“意译”这种方法。但我们注意到,澄观在引用完慧苑《刊定记》对“孟夏月”一译的评论后有如下表述: 若
,应云:譬如盛暑月,赫日光炽然,于净虚空中,无边光照曜。(13) 这里出现了“取意总译”的说法,“意”和“译”之间插入了其他成分——也就是说“取意译”中的“意译”并不构成词。那么,“取意译”的结构就只能是第(2)种情况,“取意”作为状语修饰动词“译”。《汉语大词典》“取意”条录有两个义项:(1)犹随意;(2)采取其意。(14)根据上文的分析来看,“取意译”并不是“随意地翻译”,这里的“取意”不应当作“随意”来理解;“采取其意”则比较符合“取意译”的用法,可以解释成“用采取其(大)意的方式进行翻译”,这里的“其”就是指原文(经文)。 为进一步明确“取意”的含义,我们再来看几个《华严大疏钞》里的例子: 《佛藏经》云:诸法如毫厘不空者,则诸佛不出世。又下云:诸法毕竟空,无有毫末相。(15) 今正当顿,而引三经,皆成顿义。……三引《佛藏经》亦证顿义,即彼经《第一念佛品》中
耳。《经》云:“舍利弗!诸法若有决定体性,如析毛发百分中一分者,是则诸佛不出于世,亦终不说诸法性空。舍利弗!诸法实空无性,一相所谓无相。如来悉知见,如来以是说有念处。舍利弗!念处名为无处(无)非处、无念无念业、无想无分别、无意无意业、无思无思业、无法无法相,皆无合散。是故贤圣名无分别者,是名念处。”上显无念承便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