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语音史研究的若干理论与方法  

——以吴语为例

作 者:
郑伟 

作者简介:
郑伟(1979-),江苏常州人,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高校比较语言学E研究院特聘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汉语语音史、方言史、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比较等,出版专著2部,发表论文40余篇(上海 200241)。

原文出处:
语言科学

内容提要:

汉语方言语音史的研究近年来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文章以吴语为例,具体说明汉语方音史研究应该注意的若干理论与方法。文章认为,研究的理论框架主要包括语言层次、词汇扩散和语言类型学。词汇扩散强调音变的基本单位是词汇,层次理论涉及内部演化和外部接触等不同的演变方式。文白异读只是个相对的概念,白读音是口语音,但文读音既可以是读书音,也可以是口语音,它和音变单位、音变方式均有密切关系。类型学的历时蕴含理论为方言语音史提供了科学的视角和演绎的方法。比较方法、结构分析法分别强调从共时平面的地理分布和音类分布获取历史演变的信息,文献考证法则为共时分析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证据。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5 年 07 期

字号:

      1 引言

      严格说来,汉语语音史的研究应包括“通语/共同语”语音史和方言语音史研究两个方面。一般认为,谐声字、《诗经》押韵和先秦典籍中的通假、转注、异文、词族等材料都是探讨上古音的基本资料;中古音的探讨则主要依赖《切韵》系韵书和晚唐北宋的韵图;近代音研究则以《中原音韵》、《蒙古字韵》及其他宋元明清时期的韵书、韵图为基本材料。这些材料反映的几乎都是北方官话的语音系统,总的来看内部是同质的,很少出现异方言成分。由于汉字属于语素-音节文字,不像拉丁文、藏文等可以直接反映语音,因此如果要做“审音”的工作,最好能够借助一些表音性的材料,比如可以根据东汉时期的梵汉对音考察秦汉音,根据日本吴音(Go-on)、汉音(Gan-on)及汉越音(Sino-Vietnamese)、朝鲜汉字音(Sino-Korean)考察中古音。

      与汉语通语语音史(或称“汉语语音史”、“语音史”)相比,方言语音史在研究条件、理论、方法、思路等方面有同也有异。汉语语音史的研究到了清代的乾嘉学派已经成绩斐然,章黄学派作为传统古音学研究的殿军同样有卓越的贡献,但在研究材料方面已经较难再有突破。也正由于此,瑞典学者高本汉(1889-1978)的 sur la Phonologie Chinoise(《中国音韵学研究》,1915-1926)成为里程碑式的著作,因为该书不仅依赖《广韵》、宋元韵图等文献资料,还利用了二十六个汉语方言(包括中古域外汉字音)材料,作为拟测中古音系的依据,这种研究方法和思路源自19世纪兴起的印欧历史比较语言学,它摆脱了中国传统音韵学只求其“类”(sound class)、不知其“值”(phonetic value)的局限。作为第一部用现代描写语言学方法研究汉语方言的著作,赵元任(1928:14—72)通过对吴语三十三个方言点的调查,以《切韵》的分类为框架,详细列出了各个音类在各地方言的今读音。赵先生的此种做法,不仅是为了提供吴语研究的第一手资料,同时也是准备用比较方法来构拟共同吴语(Common Wu)(梅祖麟2000:482—483)。

      从研究条件来看,汉语共同语拥有自甲骨文时代开始的延绵不绝的丰富文献,而且各个时期的代表性文献内容全面、性质明确,而方言语音史的研究缺乏像《诗经》、《切韵》、《中原音韵》之类的系统的文献资料以供参考,由于材料零散,故而只能反映局部的信息。宋元以后描写不同方言的韵书、韵图和诗文押韵资料开始增多,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方音史的研究条件。

      从理论和方法来看,汉语语音史研究基本上还是按照谱系树模式的理论展开,也就是印欧历史语言学所谓的“新语法学派假设”,承认语音演变是规则的、单线发展的;①但由于汉语方言(尤其是南方方言)是内部演化和外部接触等多种因素作用的产物,同字异读的现象大量存在,因此还需要在单线发展模式以外,引入层次分析法和词汇扩散理论。诚如何大安(2009:173)所说:“方言史的研究和语言史的研究,所采用的方法,没有什么不同;基本上仍不外内部构拟和外部比较二途。但是汉语方言有其特殊的时空背景,其中有若干因素——例如方言接触——在方言演变的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这类因素的影响,会因方言不同而有程度或形态上的差异。甚至同一方言的不同部分,也会有轻重之分。”可见,既要运用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方法来观察方言语音的演变史,同时还需要结合方言变化的实际情形,借助其他一些研究方法,才能准确描写,进而发现规律。

      近年来方音史研究方面有不少研究成果发表。就专著而言,吴语方面如丁锋(2001)、秋谷裕幸(2003)、郑伟(2013),闽语如张光宇(1996)、刘晓南(1999),赣语有万波(2009),晋方言如乔全生(2008),南方官话则有何大安(1988)、刘晓南(2012)等。这些成果言之有据,而且能将理论寓于事实,分析说明也合理充分,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从研究思路来看,上述成果有的从现代方言出发,结合文献考证,为共时材料寻求历史解释,较多地使用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理论和方法;有的从历史材料出发,通过细致的文献学考证,并参考现代方言,将历时和共时的材料相结合。大体来说,对于历史语音文献资料相对较晚且又不够丰富的方言,可以共时方言的层次分析和比较为主,比如何大安(1988)、万波(2009)、郑伟(2013)对于西南官话和赣、吴方言的历史探讨;对于文献资料充足并且时代较早,共时调查又比较全面的方言,不妨以文献考据为主,同时以现代方言为辅证,例如乔全生(2008)、刘晓南(2012)对于晋、闽方言的研究。总之,两者都是汉语方言语音史研究应该坚持的方向,并应根据研究条件等因素择取合适的研究理论和方法。②本文将结合已有的研究,着重介绍和说明语言层次、类型学、词汇扩散等理论,以及历史比较、结构分析、文献考证等方法如何运用于吴语音韵史的探讨。

      与吴语音韵史研究有关的两个问题需要先做个简单的说明。

      l)《切韵》的性质。《颜氏家训·音辞篇》说:“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意思是金陵、洛下代表了当时的标准方言。金陵在南,洛下在北,两者的口语差异可以想见,因此颜氏所指实际上是南北的书音系统。周祖谟(1963:66)指出:“《切韵》分韵绝不是主观的、人为的,其中所分多与齐、梁、陈之间江东音相合。”在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四声韵目小注所涉“五家韵书”之中,夏侯该《韵略》主要代表了南方韵书的押韵习惯。也就是说,《切韵》尽管有实际的语音基础(即6世纪前后的文学语言),但多少吸收了南朝江东方言的成分,也就是中古的吴语。丁邦新(Ting1975:296)发现,文献所揭魏晋时期的江东、秦陇两大方言特征至为明显。与《切韵》时代相近的曹宪《博雅音》、陆德明《经典释文》、顾野王《原本玉篇》等均为吴地吴人所撰,其中也流露出若干江东吴音的成分,可以作为吴语音韵史研究的文献佐证,例如鱼虞有别、先仙有别等(金有景1982;梅祖麟2001)。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