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严格说来,汉语语音史的研究应包括“通语/共同语”语音史和方言语音史研究两个方面。一般认为,谐声字、《诗经》押韵和先秦典籍中的通假、转注、异文、词族等材料都是探讨上古音的基本资料;中古音的探讨则主要依赖《切韵》系韵书和晚唐北宋的韵图;近代音研究则以《中原音韵》、《蒙古字韵》及其他宋元明清时期的韵书、韵图为基本材料。这些材料反映的几乎都是北方官话的语音系统,总的来看内部是同质的,很少出现异方言成分。由于汉字属于语素-音节文字,不像拉丁文、藏文等可以直接反映语音,因此如果要做“审音”的工作,最好能够借助一些表音性的材料,比如可以根据东汉时期的梵汉对音考察秦汉音,根据日本吴音(Go-on)、汉音(Gan-on)及汉越音(Sino-Vietnamese)、朝鲜汉字音(Sino-Korean)考察中古音。 与汉语通语语音史(或称“汉语语音史”、“语音史”)相比,方言语音史在研究条件、理论、方法、思路等方面有同也有异。汉语语音史的研究到了清代的乾嘉学派已经成绩斐然,章黄学派作为传统古音学研究的殿军同样有卓越的贡献,但在研究材料方面已经较难再有突破。也正由于此,瑞典学者高本汉(1889-1978)的
sur la Phonologie Chinoise(《中国音韵学研究》,1915-1926)成为里程碑式的著作,因为该书不仅依赖《广韵》、宋元韵图等文献资料,还利用了二十六个汉语方言(包括中古域外汉字音)材料,作为拟测中古音系的依据,这种研究方法和思路源自19世纪兴起的印欧历史比较语言学,它摆脱了中国传统音韵学只求其“类”(sound class)、不知其“值”(phonetic value)的局限。作为第一部用现代描写语言学方法研究汉语方言的著作,赵元任(1928:14—72)通过对吴语三十三个方言点的调查,以《切韵》的分类为框架,详细列出了各个音类在各地方言的今读音。赵先生的此种做法,不仅是为了提供吴语研究的第一手资料,同时也是准备用比较方法来构拟共同吴语(Common Wu)(梅祖麟2000:482—483)。 从研究条件来看,汉语共同语拥有自甲骨文时代开始的延绵不绝的丰富文献,而且各个时期的代表性文献内容全面、性质明确,而方言语音史的研究缺乏像《诗经》、《切韵》、《中原音韵》之类的系统的文献资料以供参考,由于材料零散,故而只能反映局部的信息。宋元以后描写不同方言的韵书、韵图和诗文押韵资料开始增多,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方音史的研究条件。 从理论和方法来看,汉语语音史研究基本上还是按照谱系树模式的理论展开,也就是印欧历史语言学所谓的“新语法学派假设”,承认语音演变是规则的、单线发展的;①但由于汉语方言(尤其是南方方言)是内部演化和外部接触等多种因素作用的产物,同字异读的现象大量存在,因此还需要在单线发展模式以外,引入层次分析法和词汇扩散理论。诚如何大安(2009:173)所说:“方言史的研究和语言史的研究,所采用的方法,没有什么不同;基本上仍不外内部构拟和外部比较二途。但是汉语方言有其特殊的时空背景,其中有若干因素——例如方言接触——在方言演变的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这类因素的影响,会因方言不同而有程度或形态上的差异。甚至同一方言的不同部分,也会有轻重之分。”可见,既要运用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方法来观察方言语音的演变史,同时还需要结合方言变化的实际情形,借助其他一些研究方法,才能准确描写,进而发现规律。 近年来方音史研究方面有不少研究成果发表。就专著而言,吴语方面如丁锋(2001)、秋谷裕幸(2003)、郑伟(2013),闽语如张光宇(1996)、刘晓南(1999),赣语有万波(2009),晋方言如乔全生(2008),南方官话则有何大安(1988)、刘晓南(2012)等。这些成果言之有据,而且能将理论寓于事实,分析说明也合理充分,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从研究思路来看,上述成果有的从现代方言出发,结合文献考证,为共时材料寻求历史解释,较多地使用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理论和方法;有的从历史材料出发,通过细致的文献学考证,并参考现代方言,将历时和共时的材料相结合。大体来说,对于历史语音文献资料相对较晚且又不够丰富的方言,可以共时方言的层次分析和比较为主,比如何大安(1988)、万波(2009)、郑伟(2013)对于西南官话和赣、吴方言的历史探讨;对于文献资料充足并且时代较早,共时调查又比较全面的方言,不妨以文献考据为主,同时以现代方言为辅证,例如乔全生(2008)、刘晓南(2012)对于晋、闽方言的研究。总之,两者都是汉语方言语音史研究应该坚持的方向,并应根据研究条件等因素择取合适的研究理论和方法。②本文将结合已有的研究,着重介绍和说明语言层次、类型学、词汇扩散等理论,以及历史比较、结构分析、文献考证等方法如何运用于吴语音韵史的探讨。 与吴语音韵史研究有关的两个问题需要先做个简单的说明。 l)《切韵》的性质。《颜氏家训·音辞篇》说:“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意思是金陵、洛下代表了当时的标准方言。金陵在南,洛下在北,两者的口语差异可以想见,因此颜氏所指实际上是南北的书音系统。周祖谟(1963:66)指出:“《切韵》分韵绝不是主观的、人为的,其中所分多与齐、梁、陈之间江东音相合。”在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四声韵目小注所涉“五家韵书”之中,夏侯该《韵略》主要代表了南方韵书的押韵习惯。也就是说,《切韵》尽管有实际的语音基础(即6世纪前后的文学语言),但多少吸收了南朝江东方言的成分,也就是中古的吴语。丁邦新(Ting1975:296)发现,文献所揭魏晋时期的江东、秦陇两大方言特征至为明显。与《切韵》时代相近的曹宪《博雅音》、陆德明《经典释文》、顾野王《原本玉篇》等均为吴地吴人所撰,其中也流露出若干江东吴音的成分,可以作为吴语音韵史研究的文献佐证,例如鱼虞有别、先仙有别等(金有景1982;梅祖麟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