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句式的跨语言观  

——“把”字句与逆被动态关系商榷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伯江(1962-),男,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研究领域为汉语语法,主要论著有《汉语功能语法研究》(合著)、《从施受关系到句式语义》、《什么是句法学》等(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语言科学

内容提要:

文章针对叶狂和潘海华(2012b)试图证明“把”字句是平行于作格语言逆被动句的说法提出事实和理论两方面不同的意见。首先用事实说明汉语的“把”字句不一定是针对宾语的一种句法操作,然后分别从句法成分和论元角色两个角度论证“把”字的宾语也不一定是句法降级,从参与者、影响性、有定性等几个方面论证了“把”字句的高及物性。此后,文章在吕叔湘(1987)的基础上提出进一步的证据论述汉语不是作格语言,讨论了受格与作格选择的话语功能动因,揭示了被动式与逆被动在各自所处的语法系统中分别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语法过程。与被动态和逆被动态进行全方位比较,汉语“把”字句各方面的句法语义特征都与这两种语法过程渺不相涉。通过汉语“把”字句的实际运用统计观察,得出“把”字句在汉语中系统性价值的结论。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5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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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引言

      汉语“把”字句一直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自上个世纪40年代以来,各种角度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基本都是在最初的研究结论(王力1943,1944;吕叔湘1948)基础上不断补正,对这一句式的句法语义特征的认识日益丰满。最近我们看到叶狂和潘海华(2012b,以下简称“叶、潘文”)的文章,第一次把汉语“把”字句全面比附于其他语言的一个常见句式,该文作者力图挑战“把”字句为汉语特有的成说,试图证明“把字句是平行于作格语言逆动句(antipassive)的一种句式,属于语态(voice)现象,可以归入跨语言共性行列”。我们认为,这个新看法的提出,不仅涉及如何认识汉语“把”字句相关的句法事实问题,更涉及如何系统地认识一个句式在本族语言中的地位以及句子表达功能的跨语言比较的理论问题。

      本文首先讨论汉语“把”字句的事实认定问题,然后讨论逆被动所牵涉到的汉语与作格语言的功能异同问题。

      2 汉语的“把”字句是不是针对宾语的一种句法操作

      叶、潘文所有讨论的出发点是,认为“把”字句是“作用于及物句论元结构的宾语”的一种句法操作。什么是及物句论元结构的宾语?叶、潘文没有正面给出定义。在一个题注中,作者谈及受格语言与作格语言的A、O和S三个成分时,说“汉语没有格标记,只能从语序和位置上观察”,这个说法,与国内通行的以朱德熙(1982)为代表的语法体系宾语定义是一致的。在这样的语法体系里,“把”字的作用能否看成是针对宾语的句法操作呢?我们注意到,朱德熙(1982:187)曾明确地说:“过去有的语法著作认为‘把’字的作用在于把动词后头的宾语提前……这种说法是有困难的,因为大量的‘把’字句是不能还原成‘主-动-宾’句式的”。他举出的例子有:

      (1)把换洗衣服包了个包袱 (2)把壁炉生上火

      (3)把铁块儿变成金子 (4)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新房子里去

      (5)把大门贴上封条 (6)把画挂在墙上

      (7)把话说得婉转些 (8)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

      事实上,汉语“把”字句的研究,如果从王力(1943)算起,至少也已有了七十年的历史。从吕叔湘(1948)起,就对“提宾”的说法表示了质疑,提出很多“把”字宾语难以还原为其后动词的宾语的例子,如:“把细瓷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吕叔湘(1965)进一步提出了多种不可“改成中性句”的“把”字句例子:

      (9)炸弹把教室楼炸坏了一个角 (10)他随手把这本杂志翻了几页

      (11)我已经把这段唱词录下音来 (12)请你今天就把这个报告起个草

      (13)我已经把大门上了闩 (14)咱们一定要把这个工作搞出个名堂来

      (15)把这块地分成三小块 (16)不能把节约叫做小气

      这些例子共同的特点在于,句子里动词的后面都有一个宾语,如果把“把”字的宾语“还原”到动词之后,没有合理的句法位置。

      句法理论上,自从Thompson(1973)起直至Huang et al.(2008)都曾想过各种办法解释这些例子,用所谓“外宾语”(受影响者)和“内宾语”(句法上的受事宾语)给不同的名词以句法安置,这是面对现成“把”字句的格局做出的解释,仍然无法证明“操作宾语”的句法过程。

      以上事实数十年来得到汉语语法学界的共同认可,无须赘言。我们重新引述在这里,主要还是想强调,说“把”字句是针对宾语的句法操作,会遇到巨大的困难。除了以上事实外,我们进一步看到,有些例子里,与其说“把”字的句法变化是针对宾语的操作,毋宁说是针对主语。例如:

      (17)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红楼梦》)

      (18)把你怕成那样?(引自詹开第1983)

      (19)真把老太太乐坏了(引自詹开第1983)

      有的是针对领有者。例如:

      (20)他不服从命令,所以把他免了职

      (21)我把论文拟好了提纲

      (22)我把牛仔裤剪去裤脚

      我们注意到有的句法学派处理上述部分事实的时候采用“小句(small clause)分析”的办法,如“炸弹把教室楼炸坏了一个角”这个例子,可以先把“教室楼坏一个角”分析为结果小句,然后让其中的小句主语提升为主动词“炸”的宾语,最后用“把”提升。即便如此,上面举出的很多例子,也很难推断出所谓“结果小句”是什么。例如:

      (11’)*这段唱词下音来(<我已经把这段唱词录下音来)

      (12’)*这个报告一个草(<请你今天就把这个报告起个草)

      (14’)*这个工作出个名堂来(<咱们一定要把这个工作搞出个名堂来)

      (16’)*节约做小气(<不能把节约叫做小气)

      (22’)*牛仔裤去裤脚(<我把牛仔裤剪去裤脚)

      形态语言里判断一种句法操作是不是针对宾语的,大多有明确的形式标记可循;汉语尽管没有明确的宾语标记作为辨识依据,但是,如果断言某种句法成分是宾语句法操作的后果,那就至少应该能够给出操作过程的令人信服的展示。以上的讨论显示,不论按照传统语法“还原”为宾语常规句法位置的要求,还是按形式句法小句分析法来推导,都无法证明汉语“把”字句是针对宾语的一种系统性的句法操作。这说明,所谓“把”字句“作用于及物句论元结构的宾语”的说法,作为一种论证的前提,是面临很大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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