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方近代经济的市场化与空间差异

作 者:

作者简介:
樊如森,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江西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中国北方经济发展到近代,从内容到形式、从时间到空间,都呈现出与传统时代显著不同的内涵。产业结构上,此前以承自本土的自足性农牧业为主导,此后以源自英国的市场化工业为主导。市场结构上,此前以本地和国内市场为依托,此后纳入到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世界市场之中。空间结构上,此前以中原农耕区为经济重心区,视东部沿海和西北边疆为经济边缘区,此后市场化工业经济发展,以东部沿海水平最高、西北边疆次之、中部内陆最低。市场化工业经济的不断壮大,成为中国北方近代经济的中心线索与前进方向。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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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15)02-0127-11

       一、多尺度解析中国近代经济规律的必要性

       学科背景和方法的多样化,使海内外近年来的中国经济史研究,从宏观经济运行到微观经济分析各层面,都取得了丰硕成果[1][2]。然而,解析尺度的差异性,常会使不同学者对同一经济现象的判读,得出旨趣各异的结论。一般情况下,小尺度研究往往注重从经济人类学范畴,探讨人和社会群体的经济行为;大尺度研究,才会解答经济史的大目标问题。尽管小尺度研究者也希望其微观考察,能自然地上升到宏观性解读,但由于样本精度的落差而常常无法如愿。反之亦然。所以,不同尺度研究之间既不易契合,更难判优劣①。然而,学术进步的理性和经济建设的实践,却又希望研究者能通过宏观与微观尺度的集成研究,提升对中国经济发展规律等重大问题的解析精度和力度。

       事实上,不少前辈学者都曾把中国近代经济的发展规律或曰中心线索,作为重大经济理论问题而进行反复的探索。因为它不仅“可以有效地联结经济发展中的各个部分,有助于认识经济总体发展的性质、水准和趋势,获得‘提纲挈领、左右逢源’之功”;而且,学术考察过程“有没有中心线索贯穿其中,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往往是一串项链和一袋土豆的差异,其高下之别,不须赘言”。[3]所以,相关研究既不断展开,又讨论热烈,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一道亮丽风景线。比如李时岳指出,中国近代社会有两大发展趋向,民族层面是从独立的主权国家变为半独立半殖民地国家、并向殖民地演化;制度层面是从完全的封建社会变为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并向资本主义演化。[4]严中平将中国近代经济的演化进程,描绘为“是从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开始发生巨大变化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变化加速发展”[5](前言,P1)。丁日初指出了中国近代经济史的资本主义内涵,认为“应以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作为中国经济史研究的中心线索”[6](P8)。汪敬虞进一步断言,“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与不发展”,才是“中国近代经济史的中心线索”。[7](导言,P1)吴承明梳理了中国16世纪以来的经济演进趋势,扬弃了工业化、西方化、资本主义化等观点,提出了“市场化”的“假说”。[8](P6-9)朱荫贵强调了“以市场经济的发展演变为中心”,全面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的必要性和紧迫性。[3]吴松弟解构了“现代化的艰难历程”,这一贯穿中国近代经济发展实践的时空间主线。[9](绪论)以上学界先进,均高屋建瓴地剖析了中国近代经济演变规律的多维度内涵,具有重要的学术启迪和积淀价值。

       不过,已有的学术考察,大多是大尺度(中国全境)长时段(100余年)的宏观研究,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失却小尺度研究应有的审慎和理性,进而影响到结论的坚实性与可操作性。因为一方面,经济现象本质上是人类从事的物质生产和再生产活动,它由4个异质的基本产业部门——农、牧、工、商业共同构成;其中农业以种植植物为主要生产内容,牧业以饲养动物为主要生产内容,工业以制造器物为主要生产内容,商业以贩运货物为主要经济内容;它们自人类文明初期均已出现,并通过生产、流通、分配、消费环节,奠定起区域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必要物质基础;离开基本经济产业而奢谈经济发展规律,学术研究就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10]另一方面,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南、北、东、西各区域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内涵皆存在很大差异,不同地区、不同时期的主导经济产业及其相应的产业结构、市场结构、空间结构等,都会呈现形式各异的物质内涵和运行轨迹。只有对近代时期的中国经济发展进程,进行分产业、分区域、分时段的多尺度集成考察,才能准确把握中国不同区域的经济发展规律,更好地镜鉴当前的学术研究和建设实践。

       本文拟在笔者多年从事近代华北、东北、西北经济地理实证研究的基础上,从历史地理学宏、微观结合的时空间视角,多尺度勾勒中国北方近代经济的中心线索与空间差异,以绍续前辈学者的相关探索,丰富和深化对该区域经济地理问题的认识与把握。

       二、从世界现代化进程看中国北方主导经济产业的近代转型

       中国北方近代经济产业结构的变迁,是与世界现代化进程的转折密切关联的。因为综观世界经济发展的时空进程可知,关乎人类社会存续的4大基本经济产业,会在一定历史条件和地理空间下,发生主导与从属地位的相互转换,进而带动整个社会经济结构的系列联动。而这一切转型的滥觞,又都源自当时世界上占优势地位的政治经济体制、即通常所说的“现代化”标准及其实现过程的根本性变革②。迄今为止,这种“现代化”变革已发生过多次时、空间的位移,从而引发世界范围内一次又一次的社会改革浪潮。比如以农、牧业为主导经济产业的唐王朝,作为7-9世纪东方世界政治、经济、文化水准最高的国度,一度是周边国家争相效仿的“现代化”典范;换句话说,那时的世界现代化,很大程度上就是“唐朝化”;英国学者李约瑟在其《中国科学技术史》中,也以大量史实佐证了中国科技3-13世纪的全球领先地位[11]。然而,最晚从18世纪开始,陆续完成工业革命的英国,又创造出另外一套更加有利于社会发展的政治经济体制,成为引领世界潮流的新的文明中心。马克思曾由衷地赞颂道:“(欧洲)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12](P277)而与此同时,那种将自给自足的农牧业,严格附着在土地上的中国传统经济模式及其上层建筑,却愈发束缚了社会经济发展的活力,以致在同西方列强的政治、经济、军事博弈中,处处显现出强弩之末的尴尬,不得不转而认可打上英国文明印记的“现代化”新标准。结果不仅中国传统文明的忠实信徒日本断然“脱亚入欧”,就连中国自身也开展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以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领域全面“西化”的“清末新政”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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