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简介:阎国忠(1935-),河北昌黎人,1960年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著名美学家。历任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浙江台州学院艺术学院院长等。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史、中国当代美学。著作有:《古希腊罗马美学》、《朱光潜美学思想研究》、《基督教与美学》(合著)、《朱光潜美学理论及其体系》、《走出古典——中国当代美学论争述评》、《美学建构中的尝试与问题》(合著)、《美是上帝的名字——中世纪神学美学》、《作为科学与意识形态的美学——中西马克思主义美学比较》(合著)、《攀援集》。主编并参与撰写《西方著名美学家评传》(三卷)、《二十世纪中国美学研究》(五种)等。 一、美学研究的开端 杨道圣 阎老师您好,中国大学里的美学研究者主要分布在哲学系和中文系,前者偏重哲学思想,后者偏重文艺理论。您1955年进入北大中文系,还发表过小说,但您后来的美学研究更多是在哲学领域进行的。您是如何开始美学研究的呢? 阎国忠 进入美学领域其实不是我的选择,而是组织的安排。在大学,我读的是中文系。大三那年的暑假,中文系团总支组织团员去平谷县参加劳动,我当时任团总支书记,是带队人之一。期间接到中文系党总支的通知,要我速返学校,接受新任务。回来后得知,学校决定在全校组建大政治课教研室,要各系从现任学生干部中推荐两个人。中文系选中了我和于民。从此,我和于民就有了两种身份,既是学生,又是教师。当时讲的课是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两本书,我们也是刚刚接触,所以先参加学校组织的培训,然后登台讲课。听课的学生就是我们的同学。面对一起读书、睡觉、打闹的同学,我感到不好意思,同学们也不把我当回事,经常做小动作,开玩笑。就是在讲授这两部书的过程中,我开始领略了哲学和逻辑语言的魅力。到快毕业时,大政治课教研室取消了,我和于民归并到了哲学系,成为新成立的美学教研室的成员。 杨道圣 当时北大美学教研室的于民先生、葛路先生等人更多地做艺术理论的研究,您虽然是中文系出身,您的美学研究却一开始就和文艺理论区别开来了。 阎国忠 中文系几年,接触了一大批学问家,文学史方面有游国恩、吴组缃、林庚、王瑶等,语言学方面有王力、魏建功、朱德熙、周祖谟等,而文艺理论方面,除了讲古典文论的杨晦之外,几乎没有他人。当时,吕德申先生还很年轻。一门分量最重的课——文艺学引论,由前苏联专家毕达可夫任教。讲的是反映论意义上的文艺学,虽有收获,但不解渴。因此,我对文艺理论基本上没有兴趣,觉得古典语言和文学才是真正的学问,所以尝试性地写第一篇论文时,选择的题目是“陶渊明的生平和创作”。记得杨晦先生看过后给出这样的评语:“你走的还是老一代的路。”好在后来,系里请蔡仪先生来讲了几次美学。蔡仪一上来就在黑板前摆放了诸如希腊雕塑、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和中国山水画在内的十余张图片,不是一般地讲“人民性”和“艺术性”,而是讲艺术美的特性和它的本源。这样的视角,这样的分析当时觉得特别新鲜,犹如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美学就这样闯入了我的心灵。我隐隐地感到其中有某些文艺理论应该给出而未能给出的答案。 杨道圣 您曾经离开北大去新疆工作,后来返回北大,重新登上美学讲坛,这个过程一定经历了不少艰辛。 阎国忠 说来话长。那是1963年,原任北京航空学院院长的武光同志调任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处书记,要北大校长陆平从教师中为他选配一名秘书,我因此离开了北大。此后不久就是文化大革命。1973年,北大发函调我回来,商调函被压下了;1978年,北大又再次发函,这时新疆局势虽已逐渐平稳,但出台了一个新政策,加强了对知识分子出疆的控制。我离开新疆经过了许多周折,历时一年多。说实在的,到了新疆,就没有想过重返北大,那时只有一种信念: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对美学的关注和思考,所以到“文革”后期,不仅读了许多书,积累了一摞手稿,而且还发表了五六篇评论文章,涉及当时风传于民间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以及王蒙刚刚发表的小说《向春晖》、《队长、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最宝贵的》等。所以,我有信心重新站在北大的讲台上。当然,我也意识到再次登上北大的讲台不是那么容易。就在我回到北大不久,一位曾给我上过逻辑课的老师因“课程内容陈旧”被学生赶下了讲台。这件事对我和所有年轻教师都震撼很大。所以我未敢掉以轻心,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备课,好在教研室主任杨辛先生很理解我,给了我充分的时间。 但我的时间还是很有限。北大当时百废待兴,后勤给我的住房是一间半废弃的厨房,里面堆满了渣土,墙面污秽不堪,一根电源线悬在空中,没有任何家具;房子外面杂草丛生,紧靠着马路,没有院墙。这一切都需要我自己和老伴去清理和置备。好在有几个同学来帮忙,花了差不多两个多月的时间清理渣土,粉刷墙壁,拉线装灯,平整院落,搭建厨房和围墙。幸好后勤借给我几张由条凳和木板搭的床,我的老上司送了几把椅子。这样,总算把一家老小安顿下来。但是同时我还必须东奔西走地去办理老伴的工作、女儿的转学、儿子的入托。我从小吃过苦,住过干校,不怕受苦受累,但可惜的是耽误了不少宝贵的时间。不过,我想这或许就是为重返美学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杨道圣 那时候,年轻的老师都是从做老教师的助教开始,慢慢跟着学习,之后才能走上讲台。您是一回来就直接上讲台讲美学的吗? 阎国忠 我原本是朱光潜先生的助教,在他指导下讲过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美学。我回来后,北大的美学教研室刚刚恢复不久,许多课还在建设中。美学原理和美学史都是作为专题课开的,西方美学史是唯一系统的课,但朱先生已经不给本科生上课了。因此,教研室让我继续准备西方美学史的课。这样,我就有了施展抱负之地。大约经过一年的准备,我于1981年初写出了第一部著作《古希腊罗马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并为1977和1978级学生开设了同一名称的断代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