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区的形成与发展:二十世纪中期以来世界城市化转型综论

作 者:
王旭 

作者简介:
王旭,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厦门 361005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自20世纪中期以来,世界很多经济较发达国家在其城市人口超过农村人口后,相继向一个有别于传统城市化的阶段转型:城市化发展重心转向郊区,城市布局从高度集中转为相对分散;城市空间结构从单中心向多中心过渡,形成新的区域资源配置;城市与郊区的区别淡化,两者从分离走向统一,形成新的一体化地域实体——大都市区。这一走向标志着世界范围内城市发展重心的转变,从单纯的人口转移型向结构转换型过渡,从城市的集中型发展转向城乡统筹发展,这是城市化的高级发展阶段。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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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开放以来,在我国学术界,城市化(我国称为城镇化)研究热潮持续不衰,相关论著林林总总,俨然成为显学。尽管如此,仍有某些重要问题的研究比较薄弱甚或有所忽略。例如,对于城市化的总体走势,我国学术界大多征引“诺瑟姆曲线”(Northam Curve)加以描述,即:城市化在起步阶段速度缓慢;在城市人口占总人口20%—30%以后,速度越来越快;到70%左右,增长略缓,城市人口和规模趋于稳定,整个过程呈拉伸状的“S”型。这个总结符合世界大多数国家城市化的一般情况,但这只是从“量”的变化角度得出的笼统认识,对于城市化越过50%大关(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后有何新的、尤其是“质”的变化语焉不详,传统的城市化理论没有对此作出解释,有些学者索性用郊区化甚或“逆城市化”笼统概括此后的发展。

       实际上,城市化越过50%大关后,即进入转型时期,这恰恰是城市得以持续发展的关键环节。在这个节点上,城市化寻求新的发展空间,重心转向郊区。此后,城市和郊区的互动关系日益密切,城市化从人口转移型进入城乡统筹发展、结构性转型的高级阶段。在此过程中,大都市区取代城市,成为新型城市化的空间载体,这是世界范围内的规律性走向,20世纪中期出现在西欧、北美和澳大利亚,以及亚洲部分经济较发达国家,八九十年代后在发展中国家相继发生。

       根据这个走势判断,我国的城市化即将跨进转型的门槛。2013年,我国城镇人口为7.31亿,占全国总人口的比重达到53.73%。①是否转型、如何转型,显然有很多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需要尽快解决。在城市化转型方面先行一步的发达国家,有望提供经验和教训,对其进行系统解读,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一、新型城市化的兴起

       传统城市化大致相当于城市发展的初期和中期阶段,其主要特征是:人口和经济活动由农村向城市集中;城市规模由小到大,逐级递进;城市的空间布局以单核或单中心为主;城市周边地区发展迟缓,郊区完全处于依附地位,且往往是城市兼并、扩充辖区的预留空间。这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城市发展阶段,因此可称之为“传统城市化”,它是城市发展的必经阶段。在这个传统城市化阶段,城市化的助推力量来自农业变革和工业化。制造业、服务业与居住等功能在城市中心及其附近高度集中,带动相关产业发展和城市经济整体水平的提升,由此产生巨大的聚集经济效益。工业化和城市化相互促进,带动美国和欧洲绝大多数国家驶上经济发展的快车道。

       城市化既催生了空前的财富与繁华,也提出了新的问题和挑战。在一定的经济发展水平下,城市发展空间和容纳能力是有限的,随着城市人口及资源的大规模集聚,城市空间出现饱和,负面问题接踵而至,大致反映在以下六个方面:第一,土地问题。随着城市土地使用密度增加,土地价格上涨,给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带来用地困难。土地紧张反过来又影响到城市的环境、交通、住宅等问题,城市服务费用提高,质量下降。这些外在成本增加了生产费用,带来聚集负面成本,进而影响到企业利润,抵消了聚集所带来的经济效益,最终导致“聚集不经济”。第二,住房问题。进入经济高速发展期后,人口迅速向城市集中,人满为患,住房紧张成为普遍问题。房价高企,超过一般居民的承受能力,而住房面积却很小,生活质量下降。第三,交通问题。城市功能分区以及地域的扩张,必然使交通线相应延长,道路负担加重,交通总量增加,生产成本和城市居民通勤费用无形上涨,时间成本增加。第四,环境问题。汽车尾气、取暖设施、工矿企业废气排放,带来光化学烟雾污染,进而形成温室效应等严重后果。第五,社会问题。城市中各类群体混杂,社会冲突和矛盾频发,社会治安等问题层出不穷。城市服务和社会福利开支势必增加,既直接加重了纳税人的负担,提高了城市的管理成本和居民的居住成本,又增加了企业的间接成本。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增加了城市发展的额外成本,至于贫民窟问题和暴力犯罪等导致的企业和居民损失,更是雪上加霜。第六,观念的变化。19世纪后期开始,面对贫困、酗酒、传染病流行、黑社会猖獗等问题,人们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被失望和厌恶所替代,有些人甚至认为城市化本身就是社会问题的同义语,是生活困难或犯罪的导因。人们产生退回到私人空间的心理,“反城市化运动”悄然出现。这些问题累积在一起,使城市的规模成本逐渐大于规模效益,聚集经济的优势不复存在,可持续发展面临挑战。

       上述问题在19世纪中叶以后的英国、20世纪上半期的美国以及西欧多国都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英国,1851年时1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有10个,到1901年,格拉斯哥、曼彻斯特、利物浦的人口达到50万。机器轰鸣、烟囱林立成为城市特有的景观,人口密集、环境恶化、管理混乱等问题也先后出现。人口达400多万的超级大城市伦敦是各类问题的大秀场,在其上空,笼罩着煤烟和浑浊空气凝聚生成的“伦敦雾”,居民患上各种呼吸系统疾病。大量生活污水、工业废水、抽水厕所的粪便都不经处理地排入下水道,最终流入泰晤士河,原本碧波荡漾的河水变成了臭水沟。②在美国,城市病与英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城市几乎成为城市问题的同义语:纽约人居密度之高超越伦敦,达到世界首位,以致一房难求;“钢城”匹兹堡成为污染重灾区,是美国版的伯明翰;芝加哥最先形成黑人聚居区,藏污纳垢,黑社会横行,种族冲突不断。城市环境的恶化使人们忍无可忍,黑幕揭发者大加挞伐,终于形成全国规模、各阶层参加的声势浩大的进步运动。城市病与大城市如影随形,到1930年,世界百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多达27个,其他规模的城市也有不同程度的增长,③城市病蔓延到许多国家,欧洲其他大城市如巴黎、柏林、汉堡、爱丁堡等也都进入城市病高发期。在亚洲,日本城市化在二战后达到高峰期,自然也深受城市问题困扰。诸如:地价攀升,公共设施建设举步维艰;物价上升、房价高企,人民生活水平降低,人们开始离开中心地区,转向郊外居住,大城市中心区变成一个白天上班、晚上无人居住的空城。在东京、大阪和名古屋等城市都出现新开发住宅区越来越远的情况。“贵”、“远”、“窄”成为日本大城市住房条件的典型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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