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论与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

——中国文论学科的方法论源流考辨

作 者:

作者简介:
夏中义,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 200240)。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把反映论与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的关系,当作考辨中国文论学科方法论源流的一个聚焦,这对有百年学术记忆的亲历者暨反思者来说,既是久违的念旧,也是陌生的重读。比如说,从毕达可夫到以群因受制于哲学反映论对文艺的强制性阐释,势必导致对文艺的审美性的掩抑及其对马克思美学思想的理论统战,这在逻辑上不难领悟,颇近乎学术史的念旧。但若说到把反映论从哲学腾挪到文艺学,是对《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语境的反映论的“转基因”,且此“转基因”不仅有悖列宁本义,也是对列宁《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一文的误读或曲解,或许就不免陌生乃至错愕。而经此考辨,中国文论学科半世纪来习焉不察却经不起证伪的诸多立论,恐将因其方法论源头的破绽而裸露学术窘困。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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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I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5)01-0115-12

       文艺学作为国家统一设定的高校学科,是1949年后“全盘苏化”才有的事。这儿尚需三点说明。

       其一,就该学科而言,“全盘苏化”主要指当年时势、背景,并非说真把苏联框架全搬来了。若视苏联文艺学为一级学科,内含“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①3个二级学科,则中国大陆高校迄今未将如上3个二级学科合成一个叫“文艺学”的一级学科。相反,是通常将“文艺学”这一冠名视作“文学理论”的别号。这无形中,恰与毕达可夫1954年春至1955年夏在北大主讲《文艺学引论》②(下简称《引论》)相契,因其《引论》也聚焦于“文学理论”,未涉足“文学史”与“文学批评”。

       其二,文艺学作为学术,与作为学科明显有别。时任苏联基辅大学语文学系副教授的毕达可夫写论文,与他在未名湖畔系统灌输《引论》是两回事:前者大致讲清一个论题即可;后者则须对“何谓文学”“文学作品内部构成”“文学发展”诸项给出一以贯之的概念系列陈述。

       其三,毕达可夫莅临北大,并非作为国际平等交流意义上的访问学者,而是代表莫斯科向中国输出其国家权威教程的尊贵使者。对中国日后构建国家文论学科来说,毕达可夫又可谓是规训第一代红色专家的理论教父。事实上,有志于“苏联文论中国化”的蒋孔阳、李树谦,之所以先后于1954年秋、冬撰复旦版《文学的基本知识》③和东北师大版《文学概论》④,动因之一,是在燕园聆听毕达可夫课程半年多。无论方法、观念,皆不难认证如上二书确属毕达可夫文论的中国版。这也为10年后,周扬挂帅、以群主编《文学的基本原理》⑤(简称《原理》)作为中国文论学科范本在1964年的诞生,做了铺路石。

       因毕达可夫《引论》而启动中国文论学科构建初步(1954)到以群《原理》问世(1964),中国文论学科从无到有,从始源动议到实质落成,这条路走了10年。嗣后,有关方面可以有底气说中国也已拥有国家文论体系。衡量一部国家统编教材,能否在系统思辨构建方面被称为“体系”,需满足三项条件:一是须在方法论层面有一以贯之的思辨基点,即用楔入对象的那个思维视角来透视全体;二是须从那个受制于既定方法的元概念,逻辑地推导其子概念而自成系列;三是全书须对其概念推导给出多层次、多维度的论证结构,亦即从严整体例构成来纵深演示既定方法的涵盖力即正当性。

       看得出,与《引论》相比,《原理》虽在体例上有调整;然若就方法论及基本观念而言,则其身上仍布满苏联的印记。故若考辨《原理》为标本的中国文论学科的方法论源头,毕达可夫《引论》实是珍贵的学术史文献。1954年《引论》与1964年《原理》在反映论一案的源流关系,即近乎“母本”与“拓本”的关系,这与其说是隐喻,毋宁说是敞亮百年中国文论史上一个久违的真相。

       鉴于支撑《原理》构建的观念全取自《引论》,而毕达可夫把列宁的哲学反映硬拗成艺术反映的方法论变异,本是在演绎观念的渐进过程中由隐(量变)转显(质变),这在客观上就提示笔者:若能紧扣哲学反映与文学存在之间的本体性悖离这一要害,追溯此要害是如何先让反映论(方法)掩抑了文学的审美性(对象),而后又如何让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逼迫反映论发生基因变异……大凡中国文论学科半世纪来习焉不察、却经不起证伪的诸多立论,也恐将伴随其方法论源头的破绽而裸露学术窘困。

       反映论掩抑文学的审美性

       若着眼于国际左翼文论谱系,中国学科确是苏联学科的后代。有识者只需拿沈阳师范学院“依据1956年暑假高等师范院校教学大纲讨论会上确定的大纲编写的”⑥《文艺学概论》与毕达可夫《引论》稍作比对,便可认定前者确要比蒋孔阳、李树谦、以群的教材更酷似毕达可夫,不仅方法、观念一脉相承,即使全书体例也分“文学与生活”“文学作品分析”“文学的发展过程”三编,活脱脱与苏联教程是同一模子。

       然这并不表明苏联学科在专业上已经成熟。说其专业欠成熟,标志有两个。一是苏联学科1948年始有国家统编教材,此即季莫菲耶夫主编《文学原理》,1954年毕达可夫讲学北大,其述学虽不像季莫菲耶夫那般毛糙,但终究未脱青涩。二是检测文论学科在专业上成熟与否,最要紧处,仍得看它能否善待方法-对象的彼此相契。学科作为解析对象的知识学构建,本是靠生气灌注的思辨原则来统筹的,这思辨原则就叫方法。然某方法能否将其X光透视对象整体乃至重要细部,这又取决于方法-对象之间有否双向互契之预设。也可谓是“合对象性”与“合目的性”的高度契合。这就亟待方法所蕴藉的学术阐释潜能(合对象性),与对象所幽闭的被阐释期待(合目的性)之间,本就具门当户对之态势。若以此为学科成熟的第一尺度,笔者敢说苏联文论学科纵然到苏东解体的1991年,与其说壮大,不如说僵化。⑦

       这么说,有依据吗?有,“逻辑的”与“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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