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是美国新实用主义哲学美学的领军人物,他提出的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成为学术界探讨的热点话题。1999年夏,舒斯特曼在美国《美学和艺术批评》(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杂志上发表论文《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Somaesthetics:A Disciplinary Proposal),提出从学科角度重构“身体美学”的可能性与可行性问题,这标志着“身体美学”的正式诞生,身体美学作为美学研究的学科正式得以确立。随着国内学者的翻译、介绍、研究和评论,身体美学逐渐得到我国学界的广泛关注,自2004年以来出现了长达十年的“身体美学热”。身体美学的译介研究主要呈现出如下特点:其一,译者学者化,译著质量高且具有较强的连贯性①;其二,研究身体美学的论文越来越多,且已有研究专著问世②;其三,相关学术讲座也在增多,受众面逐渐拓宽③;其四,学术争鸣多元化,意见交锋此起彼伏,其中也包括国内学者与舒斯特曼的多次对话和讨论④。 以身体为中心、围绕身体与他物之间的关系进行思考,是身体美学译介研究中比较关注的问题之一,比如,身体与消费、身体与医学等。针对身体美学将身体本能和身体需要作为审美价值乃至人生价值的出发点,有学者认为“正是因为‘身体美学’营造的是一个没有景深、没有背景的平面化生活世界,它在消费社会日益低俗化的大众文化中极大地推进了身体的消费,从而使得审美彻底沦落为功利性和商业行为”⑤。这种观点将身体美学的身体,视为狂欢与陶醉的感官实体,对之持批评态度。也有学者对于身体美学提出的许多身体训练方法,包括整形手术等有些微词,提出“身体美学作为一种美学,如何避免成为一门医学”⑥。对于这种困惑,舒斯特曼认为美与健康是以某种方式相连的,他并不拒绝身体美学的医学维度。 不论是身体与消费,还是身体与医学,抑或是身体与其他,均是关乎身体美学的身体,身体美学的身体意识问题于是得到凸显。其实,舒斯特曼在提出身体美学之初,就正视了西方美学史上关于身体问题的分歧。 一、关于身体的两种对立传统 对身体的态度,在西方美学视域中呈现出楚河汉界的态势:一方是对身体的质疑与鄙视,如柏拉图、奥古斯丁等;另一方是对身体的关注与重视,如尼采、福柯等。当然,还有持中立态度的,如笛卡尔。理查德·舒斯特曼正视了西方哲学、美学的理论资源中对于身体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经过认真的审视和批判性的辨析,旗帜鲜明地选择了对身体关注、重视的立场,在其身体美学中明确提出和强调了身体意识。 先看贬低身体的传统。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指出身体包含土、火、水、气四种元素,“要是它们违反自然而过多或不足;或者从它们所适应的地方迁移到陌生之处;或者由于各种元素自身也是多种多样的,因而摄取了不适当者;以及诸如此类的原因,错乱和疾病就会产生”⑦。如果此番对身体的认知尚属客观,那么在《斐多篇》(或译为《裴洞篇》)中柏拉图毫不含糊地表明自己对身体的贬斥态度,“只要我们有形体,灵魂受到形体的累赘,我们就不能完全如愿以偿,获得真理。因为形体使我们不断地忙于满足存活的需要,种种疾病向我们袭来阻碍我们探究真实。形体使我们充满各种感情、欲望、恐惧以及各种幻想和愚妄,真正说来教我们不可能进行思考”⑧。他不但坚持灵肉二分、扬灵抑肉,而且强调灵魂摆脱肉体,说“灵魂最能思考的时候,是在它摆脱一切干扰,不听,不看,不受痛苦或快乐影响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它不顾肉体,尽可能保持独立,尽量避免一切肉体的接触和往来,专心钻研实在的时候”⑨;还鼓吹灵魂要越过身体阻碍来获取真理、到达彼岸,“一个人应当为自己的灵魂打气,在生活中拒绝肉体的快乐和奢华,以为这是身外物,对自己有害无利,而一心追求知识的快乐,不用外在的饰物打扮自己的灵魂,只用它自己固有的东西来装点它,如明智、公正、勇敢、自由、真实之类,等待着离开今生前往另一世界,准备在命运见召时就去”⑩。肉体的生存本身阻碍了人们对真理的寻求,因肉体而产生的种种分心,更是占用了人们思想的时间。柏拉图认为身体与思想、智慧和真理的距离遥不可及,能够触及真理的只有灵魂。哲学家的灵魂与肉体避开而孤独自守,身体扮演着被抛弃的角色。要探究任何事物的真相,只有撇开肉体,用灵魂去用心观看,因为灵魂的最高部分有神的指示。坚持身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扬灵魂抑身体,是柏拉图思想的基本理路。 在奥古斯丁的神学观念里,教会和修道院使身体沉默无语,只有身体的沉寂才能换来上帝的拯救。《忏悔录》卷十第三十四章中,奥古斯丁为他的眼睛喜欢美丽的形象和鲜艳的色彩而忏悔,祈祷灵魂不要为眼目之娱所俘虏,而应完全为上帝占有。上帝同柏拉图的理念具有相似的品质:永恒不变,无始无终,不生不灭。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对于柏拉图来说,欲望的身体无法接近作为真理的理念;对奥古斯丁来说,欲望的身体无法通达上帝之城。”(11)身体,在柏拉图和奥古斯丁笔下,遭受了或贬斥或沉寂的境遇,因其与理念与上帝都是背道而驰的。 在否定和肯定身体的对立传统之间,有一种比较中立的观点。比如近代法国理性派哲学开创者笛卡尔,一般都认为他从心物二元论出发,必然主张理性与感觉、灵魂与肉体二分,并贬低感觉和肉体(身体)。这种说法大体上没错,但是如果细究起来,却并不完全正确。其实,笛卡尔在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上,持比较中立的态度,与柏拉图大不一样。第一,他非常重视人的身体的健康,认为这是幸福的基础,所以也非常重视医学,他说,一切技术、便利等“最主要的是保护健康。健康当然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种幸福,是其他一切幸福的基础,因为人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身体器官的气质和状况的。如果可以找到一种办法使每一个人都比现在更聪明、更能干,我认为应当到医学里去找……如果我们充分认识了各种疾病的原因,充分认识了自然界向我们提供的一切药物,我们是可以免除无数种身体疾病和精神疾病,甚至可以免除衰老,延年益寿的”(12)。这里,他甚至把身体与精神并列,把精神疾病也归结到身体原因上,可以靠医学给予治疗。第二,他并不完全否定和排斥身体感官感受到外物时感觉的真实性,而是确认某些身体感觉是可信的:“可是没有再比这个自然告诉我的更明白、更显著的了,那就是我有一个肉体,当我感觉痛苦的时候,它就不舒服;当我感觉饿或渴的时候,它就需要吃或喝,等等。因此我决不怀疑在这上面有没有真实性”;他还承认“我的身体周围还存在着许多别的物体,在这些物体中我应该趋就某一些,躲避另一些……而且在不同的感官知觉之间,有些使我舒服,有些使我不舒服,所以我可以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即我的身体……是能够从周围的其他体那里得到不同的安或危的”(13)。正如有的学者对笛卡尔对感觉的态度所作的精辟概括:“从认识的角度来说我们不能完全相信感觉,不能凭感觉直接认识外物;但从生存的角度来说,所有的感觉都以某种方式反映了我们身体所处的状态,当我们的身体与外物接触的时候感觉直接告诉我们外物对我们身体的安与危,当我们身体的运行偏离常态的时候感觉会及时地提醒我们,因此所有的感觉都必须认真对待。”(14)不难发现,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的实践方面和对医学、健康的重视,似乎与笛卡尔的观点有某种相似之处。